凉凉的海风拂在脸上的时候，瞬间把热燥的酒意也一同吹散了。
程绍仲坐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身上的衣服被吹得鼓鼓的，头发也四散凌乱着，就像是年轻时迎风而行的意气风发的少年，这副样子之于他，大概有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
他闭上眼睛，沉浸在这样海风拂面的静谧中，心绪也像是浸入到了这样的虚空里，很长时间内都没有丝毫波动。
打破这样的寂静的，是口袋中嗡嗡作响的手机。
今天不晓得是怎么了，偏偏在午夜时分有这么多人找来。
程绍仲拿出手机，屏幕的亮光变得很刺眼，他微微眯起才看清楚来电的名字。
接通后，对方显然也觉得很抱歉：“对不起程先生，这么晚还来打扰您。”
程绍仲淡声道：“有什么事？”
“我……能跟您见一面吗？”
半个多小时后，静寂的沙滩前来了第二个人。
那人走到程绍仲的身后，却突然停下了脚步，看上去没有要继续上前的意思。
“程先生。”
程绍仲没有回头，只是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子：“来。”
鬼佬犹豫了一下，这才又走上前，坐到了程绍仲的身边。
眼前除了泛着粼粼波光的海面，就是天空中被阴云笼罩住的一弯残月，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光亮在了。
可也恰恰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鬼佬才觉得松了口气，觉得安全。
过了一会儿，鬼佬还是没有主动开口说话，程绍仲也不急着问，两人就并排坐着，好像很享受这样的相处似的。
不过鬼佬很清楚，现在的境况并不如此悠闲，甚至称得上紧张和糟糕，因而他才会冒险现身，为的就是想明确程绍仲真正的态度，从而让自己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走。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开口了：“程先生，关于蒋小姐的行踪……”
还没等他说完，程绍仲已经告诉他：“她已经安全回到家人的身边了，不用再担心了。”
“是这样……”鬼佬心中不免有些惊疑，但见程绍仲如此轻描淡写，他也沉下心来，继续说道，“还有另外那两个人，您还有用吗？”
他说的人是万鑫和洛佳，这已经是挺久远的名字了，此时再听来，也唤起了遥远的记忆。
程绍仲问：“他们怎么样了？”
“男的还好，被打服之后就没再有什么动静了。至于那个女的，疯了。”说完之后，鬼佬还有些顾忌地看了眼程绍仲，担心他会不会责怪自己看管不力。
程绍仲的确沉默了许久，不过并不是因为对他不满，而是在思考一件事情。
鬼佬见他态度不明朗，忍不住提议道：“如果没用了，我可以……”
程绍仲闻言转过头，这么近的距离，鬼佬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还有他眼中的点点的笑意：“你可以怎么样？”
鬼佬一愣，随即也笑了：“您心里很清楚，怎么还来问我。”
程绍仲的一只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很是随性，他的语气也是如此：“我告诉过你，情况不妙要懂得脱身，事已至此，不需要让自己背上人命，很麻烦。”
这些话是在不久前程绍仲说过的，当时鬼佬看不清所有的情势，但能感觉出来，这场漩涡肯定会越陷越深，程绍仲对他是提醒，更是忠告。
如果他想保全自己，及时地脱身的确是个很好的选择，他也相信程绍仲会尽可能地成全他，不会落井下石、釜底抽薪。
当时他暂且答应了下来，可心里却没有再细想过这种可能性。
对他来说，停止比前进更难，而回头比一往无前更不容易。
所以答案也就显而易见了。
“程先生不用替我操心，我这辈子就是个亡命徒，对我来说做什么都没有差别的。”
程绍仲平静地看着他：“不要太早替自己的人生做结论，以后会发生什么谁也预料不到。”
鬼佬对此没有给出回应，却是反问道：“那您呢，您对自己的人生也是不确定的吗？”
以前没人问过程绍仲这样的问题，或许是觉得没必要，也或许是觉得他善于掌控一切，因而他对自己自然也是了如指掌，想要什么，需要舍弃什么，都清醒无比。
但事实是，他也被这个问题问住了。
他撇开头，目光重新投向海面。
鬼佬并不想为难，也不是急于得到某一个答案，他只是想申明一件事：“如果不确定未来会发生什么，那就随着自己的心走吧，现在想做什么，就直接去做，不要有任何的顾虑。”
程绍仲的嘴边这才又漫上了笑意：“听上去倒像是你在开导我。”
“不敢，其实我今天来，是想确定一件事。”
“什么事？”
鬼佬顿了顿，从一开始他的肢体就有些紧绷，哪怕表面上谈笑风生，他的心里还是有些没底的。
待到他平复下了心情，他才真正讲明了今天的来意。
“程先生想做的事，还要继续吗？”
程绍仲还没回答，就有一阵海风吹来，吹散了方才有些滞闷的空气。
鬼佬静静地等着他的回答，而这个答案，他没有去设想，也预想不到。
许久，程绍仲说：“这个重要吗？”
“很重要。如果您决定继续，那么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坚定跟着您一起去完成。”
“以我支付你的报酬，你不需要做到这个地步。”
是啊，不管有多少钱，都不足以让人冒着生命的危险去搏，鬼佬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应该比谁都清楚，什么必须抓住，什么可以舍弃。
但有些时候，人不能以理智去做一些决定，反而是靠着直觉和本能，去闯出一片天地。
鬼佬凝望着程绍仲，眼神坚定又从容。
又是一阵强风吹来，双方的视线交汇似是也被吹乱了一样。
只是两人的身躯都始终挺直着，丝毫没被撼动。
远远望过去，两个坚石一样的背影，映照在这漆黑的夜里，伫立在这黑暗的黎明之前的夜中。
在长久的等待后，鬼佬终于听到了答案。
“如果你觉得值得，那就这样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