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园中……”师慕别忽然敛了笑,看着夏知秋,说道:“回程时便听了不少传言,说是园中有人投毒欲刺杀公主,王夫人舍身救主……”
他顿了顿,又道:“可我回到园中,却听到截然不同的说法……”
夏知秋接话道:“可是说王夫人入园投毒,欲行不轨,被柴将军当场抓获?”
师慕别打量了她一会儿,脸色轻松了一些,“想必……两者皆不可尽信。我想还是听当事之人,宁远公主亲言才是。”
夏知秋有意逗他一逗,于是俏皮笑道:“师大将军这可自相矛盾咯,园外传言,就是本公主亲言呐,师大将军却为何不信?”
师慕别有刹那的震动,但随后便了然地笑了,“果是如此。”说着,他站起身来,朝炭火盆走去,拿起一旁的镊子在碳框里翻找了几个来回,捡了几块好看的木炭,放进炭火盆中,又拨了拨,使炭火渐渐燃烧起明火来。
他一面认真地烧着火炭,一面说道:“自新军渐成气候,柴叶习便越发忌惮王氏夫妇,早有心处置!这回偏赶了巧,便想着大做文章,将刺杀罪名安到王夫人头上,置她于死地。”
说罢,他转过头来,看着夏知秋,像是询问,又像是已然确定:“他严令将无法把控的公主软禁,以为志在必得,却不想公主本领了得,早已偷跑出去,还有样学样,偏学了他四处散播传言这一常用之计。如今他已然慢公主一步,再想乱安罪名,利用新军辰军对公主的忠诚,引发众怒继而杀死王夫人,拔其势力,去其声望,想是不能了。”
他一通分析,每一句皆是恰到要点,好似从一开始,他便与夏知秋并肩而立,共同谋划一般。
未等夏知秋点头,师慕别已扬起一抹微笑,放下手中镊子,拍手道:“夏姑娘果然好谋略!”
他打量夏知秋的眼神流露出赞扬之色,“柴叶习的打算已然落空,过两日禁不住首领大人们纠缠,定然亲自送王夫人回府。”
说话间,这一盆炭火已然熊熊燃烧,他起身又走向另一角落另一盆已然濒临灭绝的碳火盆,小心照料着。
“只是,我心中仍有疑问。”他一阵忙碌过后,折身回到夏知秋身旁,拍了拍身上沾上的炭灰,坐定,“刺客既不是柴叶习,又是何人?竟能深入这禁卫森严,护卫重重的琅轩殿。”
此事,正是夏知秋百思不得其解之事。
“会不会……”夏知秋虽心知可能性不大,但还是问道:“是甲国细作?”
师慕别确定地摇头,“近来多日,我一直在追寻甲国动向消息,他们确是动作频频,可这次下毒一事,确与他们无关。”
夏知秋苦恼地叹了口气,“此人既能深入琅轩殿,又知我日常喜好,想来定是身边之人。可……可如今我身边全数婢女奴仆,甚至院中洒扫之人,已被柴叶习悉数带走。你我想查,恐是无门。若那人并非柴叶习所差遣,想来他定是要追查到底的。可……”
师慕别看着她,接话道:“可经此一事,他多少也会对公主起疑,若是其中真有深意,想来不会据实相告。”
夏知秋很是赞同地猛点了点头,“此事还得详查。”
师慕别见她苦恼之色始终难解,把一碗细羹搅了又搅,就是没吃上一口,心中不免担忧心疼,问道:“可是不和胃口?”
“啊……不是。”夏知秋见他关注此事,不由自主红了脸,忙摇头否认,接着象征性地猛舀了几勺,但食不知味。
师慕别知她此刻心中挂念颇多,便也不再劝,转而笑了笑,换言问道:“另有一事,师某也是百思难解。”他勾起嘴角,眯起了眼睛,问道:“敢问公主,这意园里里外外层层守卫,防公主外出如同防贼一般……你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出的园去?”
“这个……”提起此事,夏知秋的脸色果然松快了些,她只手撑在桌子上,拖着下巴故意想了许久,接着眨眼笑道:“此事暂且保密,哪日师公子要是再离了园去,本公主便去寻你,亲自带你试一试本公主的秘法。”
她原是打趣说法,但话一出口,又忽然惊觉,似乎言词过于暧昧亲昵,于是别过头,干笑了两声。
此话在师慕别听来,却别有另一番意思,此事突发于他出园之间,他浑然不知。当他从街头巷尾听来传言之时,本就为夏知秋需要之时他却不在身旁而担忧愧疚不已。
虽说……即便他不在,夏知秋一力独挡,也将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
方才得知头尾,他既为面前这看似柔弱实则聪慧的女子感到骄傲,又隐隐有些失落。
自离开黄城,到遭遇山匪流落扁月山,又到此次遭遇,似乎夏知秋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跌跌撞撞,误入敌府需他庇护的小女孩。
他一面为此而欣慰,但另一面,若有若无的失落亦是真真切切。
可方才夏知秋一席话,令他失落全消。
或许夏知秋不需要他的援手,但从她话中听来,无关需要或其他,夏知秋仍然时刻惦记着他。
正如他时刻挂念着她一般。
这便足够了。
想到此刻,他本就时刻带笑的眉眼,温柔愈发浓烈。他忍不住直直盯着夏知秋看。
良久,才忽然作誓一般说道:“夏姑娘放心,往后不论何时,不论何事,我都不会离你而去。”
此话如同带有电光火石,传入夏知秋的耳朵时,令她打了个激灵,本就泛红的脸颊,越发不受控制,几乎红透了。
两人相顾,一度无言。
夏知秋强按住心下怦怦乱跳的心。
呃……这感觉……
莫不是下一瞬就要以身相许?
夏知秋猛然甩头,赶紧将这莫名其妙的想法抛诸脑外。
勉强自己咧嘴大笑,玩笑道:“那是自然!别忘了你的身份,可是本公主的护卫首领!再离开我八步,我便罚你渎职懈怠。怎样,怕了吧?”
“是!谨遵公主尊令!”
师慕别作势行了个礼,但仍是风度依旧,浅笑温润,好一派不凡气度。
许是为了缓解气氛,又许是如此一番打趣使胃口好了许多,夏知秋很快便将一碗细羹喝得见了底。
师慕别这才放下心来。他抬眼从窗外看出去,夜色已是深沉,院子里的灯笼全都点着了,透过五颜六色的油纸,散发出纷繁的光影,看上去七彩斑斓,别有一番景色。
他于是想邀夏知秋出去院子走一走,但抬眼看见夏知秋一身奴仆装扮,只得作罢。
“我看天色已晚,今日公主想必累坏了,还是早些歇息吧。我这便叫人来伺候公主沐浴。”
说罢果然出了院子去,夏知秋连忙去了衣衫换下,隔着门窗,依稀能听见师慕别正在与奴婢们交待事情。
“公主今日心情不佳,方才吃下小碗细羹。你们晚些时候再叫小厨房做些消食的小点去。现在……”他点了几个人,“你们几个,先去备好暖阁,小心伺候公主沐浴。”
“是!”
一阵整齐的应答声自院外传来,夏知秋感觉到人群很快散去。
没一会儿,便有人试探的敲了敲门,凝气小声地问:“公主,奴婢们前来伺候公主沐浴。”
夏知秋换装完毕,故意摆着架子,“进来吧。”
四五个婢女依此进了屋来,各自端着沐浴要用的仪具,为首的是个中年女人,身材匀称,脸庞圆润,但一双眼睛看上去十分不善。
她带着人跨进门来,隔着很远的距离同夏知秋请安,似乎对夏知秋怕得紧,“公主,奴婢林和氏,奉柴将军之命前来伺候公主。方才……方才木将军让奴婢伺候公主沐浴闻香,不知……不知公主可否随……随奴才去暖阁浴池?”
“嗯。”
为保持今日一个完整可怖的公主形象,夏知秋面无表情地径直走她们身旁走过,出门直朝暖阁而去。
林和氏见她虽冷漠,但已无白日大发雷霆之势,悄悄吐了口气,忙照顾人跟了上去。
夏知秋在前走着,穿过右侧圆门时,师慕别正从院子这段走向大门。他似乎感觉到夏知秋的目光,于是停下,接着转过身来。
二人于是四目相对。
廊下的红灯笼光撒在夏知秋头上、后背上,三千青丝柔顺垂下,偶有几缕被微风吹起,寒冷的冬日忽然变了季节,如微风吹拂杨柳的暖春一般。
师慕别不由得看得痴了。
他半身隐在黑暗中,半身踩在烛光处。本是看不清表情的,但夏知秋却十分笃定,此时的师慕别微笑诚挚,更甚平日。
甚至,她忽然穿过院子,看见了师慕别本来那张如画美眷,温润如玉的脸。
真是极好看啊!
她如此想着,嘴角笑意已然泄露完全。随后她才回过神来,忙转回头去,抬步走向暖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