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午后在一场秋雨中，侯方域同陈柄问乘车与数名随行仆从来到西湖北岸的吴府大宅，此时驻守吴府的保卫军警戒范围已遍布周围百步之内的地区，在吴府外铺石路边临时搭建的哨站中，二人经守卫的保卫军战士盘查之后方才放行，由于建设营皆匠人出身且常年劳作，身躯比正兵更显壮硕高大的保卫军给与两位书生不小的震撼
片刻后二人便在吴府门外的牌楼之下与看似略微发福的吴应箕碰面
“吴先生，晚生有礼”“先生安好”
“两位后生吴某亦有礼”
见礼之后侯方域发现吴应箕身边还有两个顶盔掼甲的雄壮大汉跟随，吴应箕对于惊讶的二人全不在意只是招呼二人跟随，不过还未等吴应箕带路进入府内，陈柄问便发现对方脸上的两块乌青忍不住发问
“吴先生受伤了”
“被没脸皮的后辈打的”
“是哪家无赖寻事敢打先生，我看他是吃了狗胆”
“陈兄莫急，先生前番不是去找赵龙切磋么，难道是他”知道一些吴应箕下落的侯方域见陈柄问开始爆粗便急忙制止
“还是朝宗泰然一些，仲直需多多注意”吴应箕习惯地先调教起来“我的伤不碍事，这些天亏了那无赖的疗养伤愈得很快，倒是那狗胆无赖还下不了床”
“先生快别说了，晚生知错”知道是赵龙之后先开炮的陈柄问听着吴应箕一口一个无赖便无地自容
“哈哈哈，仲直不必惊慌，那军头虽然手握大权杀伐果断但不是不明离之人，你二人今日便是来投奔与他吧”
“不不，不是……”陈柄问想要否决，却被侯方域抬手拦下说道“晚生请问先生是否已经做了决定”
“原本只是有些钦佩，真要是留下帮忙也未尝不可，毕竟我等学社在庙堂上言语太过无力”
“如今呢”
“如今么被讹上了，那无赖吃亏下套叫我走都走不得”
“晚生明白了，晚生与陈兄此番前来除了看望先生便想面会赵龙”
“朝宗，我知你心意，虽然你才学不错但为人有些轻浮，在他手下做事便是与军中无意，若是下了决定今后做事便不可再与在南京一般任性施为”
“晚生知道”
“走吧”吴应箕说着便招呼侯方域二人进入大宅，两个掼甲大汉便紧随而来，一路上侯方域亦还有疑问“赵龙拜先生为何职”
“吃饭喝酒之职”
“先生……”
“是否觉得先生我有些不同了，如今我与一群军汉吃住都快被他们化成粗汉了”
“那先生何不离开”
“能离开早走了，是吧兄弟”吴应箕朝着后面叫着，其中一名跟随的卫队战士说道“先生是自家人，想上哪有咱陪着便是，只要不进城就好”
“瞧见了”
侯方域与陈柄问相互瞧了瞧便再无话可说，于是便跟着吴应箕不断往深宅中走去，只是一路上除去见到一些吴府人之外，便是不断地有掼甲大汉出没，让二人感觉仿佛置身军营一般
还没走到三进二人便在一处走廊上撞见了传说中的女军官，这名腰垮宽刃军刀的女官虽然样貌上佳，且身披罩甲内穿战袄更显飒爽英姿，但顶着一副大脚板的个头要比侯方域等书生都要高大，二人不忍直视还未通报姓名便匆匆行礼而去，梳着男子发髻的林凤娇对着来人背影冷哼一声，之后便带着新得的宝刀寻地练习刀法去了
位于吴惟章内院的东厢房中的赵龙已再此养伤多日，虽然无法长时间行走，但下地已无大碍，此时在生起暖炉的厢房中，穿着战袄同样打着男子发髻的黄婉祯正在为赵龙更换胸口被汤水淋湿的绷带，黄婉祯不时的触碰到赵龙身上的旧伤痕时便愁眉不展
“天哥哥”
“说吧，又没外人”
“你身上好多伤疤”
“我这碗饭吃了快六年了，不留下一些记号可说不过去，可不许流泪哦，你现在是战士”
“嗯”
黄婉祯听话地抬手抹去眼中泛起的泪花，头一次看见赵龙身上如同爬虫一般，挂满前胸后背的几十处大小伤疤确实有些吓人，当初瞿少云见到这些疤痕时也啼哭过，只是赵龙对这些已习以为常，为绑带打好结后与首次见到赵龙右肩上胎记的瞿少云一般，黄婉祯也忍不住伸手抚摸这道红粉的裂纹
“天哥哥我听大兄说过，受伤太多的话会折阳寿的，今后天哥哥不要再负伤了”
“我明白，以前我是拼命没办法，今后会注意些好吧”
“嗯”
“换好了就帮我打点水来，卫队哪里应当一直有热水备着，几日未洗身上都痒了”
“好，天哥哥那你等会”
一身红袍的女孩为赵龙披上一件棉质氅衣，之后收拾起地上换下的绷带出门取水
在黄婉祯刚出门不久便有一名卫队战士进屋禀报
“将军，吴先生与两位书生求见”
“叫他们来吧”
赵龙点点头示意，战士随后便带着三人进入屋内
“大春，你们在门外守着”赵龙让原本打算留在屋内保护赵龙的战士守在门外，不过战士有些抗拒，但在赵龙再次抬首示意下还是退出屋外
“大人，看来你还是防着在下”
“都是拜先生所赐，几位请坐，这两位是”四人围着屋中圆桌落座
“这位是远来的复社才俊中原人侯方域，另一位是安仁陈家的大公子陈柄问”
“不知几位前来有何关照”
“朝宗”吴应箕提醒着还在看着赵龙脑袋发愣的侯方域，后者有些手足无措慌忙应声“不敢不敢，在下归德府侯方域，大人……”
“不忙，你俩先缓缓，吴先生，你还没给我回话呢”赵龙打算让新来二位习惯一下自身的短发形象
“有你这般招贤的态度吗，再说现如今又未到末世你着什么急，我先问你，你要裂土称王吗”
“既然先生发问我也就直说了，裂土这等行为对我来说已然过时”
“在下不明白”
“为何要裂土，称王称霸之后又如何，再开启一次王朝兴衰更迭的轮回，恕我直言我看不上”
“荣登权利顶端不是军阀之梦想吗，大人如若没有上位之心，那为何要行诸如撤销四民，收缴土地这等裂土之策”
“这些只是我为底层人们所作的求生之策而已”
“农工商地位可保，那士人呢”
“首先在我治下的士人饿不死，其次，吴先生，你得把百姓分为平常人与军人，之后再观察我治下之策便好理解，至于原本的利益集团我也并非完全排斥，知道我的矿山政策吗，总之原则便是人无贵贱，而不是什么裂土之策”
“人无贵贱，嘶，大人此等做法与前秦一位有些相似……”吴应箕扶首皱眉，一时想不起要说什么，这时侯方域插上一句“昭王千金筑台招纳各方人才，上下皆可无分贵贱”
“是啊千金马骨，我这招并不新鲜，请问侯公子，如今朝廷取士为何还比不上古人开明呢”
“党人当道，阉患乱政，致使仕途为其所垄断”
“还有吗”
“陛下……用人不淑”陈柄问补充道
“别怪他老人家了，皇帝也是人管不过来的，不说这个，我就说说为何着急让先生投效，大明时日无多了，我要抢在分利集团造成灭国灾难之前救下更多的中原百姓”
“大人未免太过危言耸听，纵使北方失利大明仍有大山险关为屏，况且如今贼患也被遏制，何来灭国之说”
“那为何十二年匪患至今都无法剿灭，还能被其频频复起，关外辽东将门为何只据守险关不愿重夺失地，是他们的三十万马步军不能力敌吗，文臣结党蚕食天下，军阀养寇用以自肥，这才是内忧外患迟迟不能解除并动摇国本之因”
“话虽不错，就算养寇再重也不至于国灭，流贼战力微弱如何与官军对敌，贪墨再多也吞不下国家”
“文臣贪墨已经让农人没了生路，这些你应当能看在眼里，军事方面你不用于我争执，如果流贼再次窜入中原河南湖广官军能否守住”
“前方不是还有杨督师坐镇”
“早就将帅不和，要不然怎会让献军与我分别往东西突围，杨嗣昌被击败是早晚的事，中原将会在来年再次糜烂，人口颇丰的中原会全都会成为流贼的兵农，这回再没有洪承畴这样的能臣出来挽回颓势，大明也再无征调大军能力”
“天子脚下还有二十四万京营将士”
“京营见鬼去吧，前几日的标抚营守备不就是京营出来的，我所言的灭国之灾是献闯二军，也就是你等最看不上的农民军，山海关不落北方清人无法威胁大明根本，为此，我急需各路开明之士相助，只要我治下为民做主之策能安稳执行并扩散出去，至少在击败流贼之后便不在会再有底层百姓反乱的威胁”
“大人所述毕竟太过危言耸听，若是没有军阀参与光是流贼灭国我无论如何不会相信，我知道大人在努力化解大明上下之间的矛盾，比之毫无作为的朝廷效果堪称显著，就算流贼范境亦不会有大规模叛变，因此我复社变革一系为大人效力也无不可，我最后再问大人一句，将来若是京师有难陛下下令勤王，大人如何自处”
“当然是率军北上”
“大人不怕被人构陷，还有后院又如何安置”
“联合周遭问题不大，如你说就算守军不敌百姓也会自发对外，至于被人陷害那是一定的，我这一路走来磕碰不断，幸好我下盘结实还未被绊倒，到现在为止都还不知是哪里伸来的手，就算如此我依然会去，我所做都是依附与大明尚存，若是大明没了天下大乱百姓处境便愈加严重，我也有信心在流贼壮大后积蓄足够实力保下京师并平安归来”
“凭什么”
“火铳大炮，以及万千强壮的战士”
“大人，你可知我听你话语之后愈发想离开这里，但却又想留下来看看你是如何能够做到”
“旁观作甚何不亲自入场，现在虽不是末世但难道不是乱世吗”
“哼，哈，哈哈哈”吴应箕抑制不住大笑“说的是，看来我是无法拒绝了”
赵龙起身伸出右手，在吴府多日吴应箕已见识过讨逆军的握手礼，愣了片刻便同样起身伸出手来与赵龙紧握
“你这娃娃人小胃口不小，有大才黄宗羲相助还不满足”
“还不是没人了，文员离开后我军人员物资调度已经极为滞后，我后方许多大项目都被停下了，用来抗旱的几处大水库也只能保证其中一个不被停工，我也是被逼无奈，而且新到的学徒也需要人带领”
“不错，四方不靖还不忘建设治下，看来我小瞧你了”接着吴应箕转向一直在聆听他们对话的两位复社士子“朝宗仲直，你二人应当听得明白了，如何，去了义乌做做士官”
“有句话我要先说，士官乃是我临时启用的衔称，士官原本应当为士兵军官，而三等军士便已有士兵军官的作用，全是因为文员难伺候士官才被我译作士人军官，士官衔称作为正式军衔今后是要取消的，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文武平等吗”
“是，侯公子不是说上下无分贵贱，我这往后只以才能分高下，不以出身伦高低”
“朝宗求之不得”
“那就好，这位陈公子呢”
“大人一席话另小生眼界大开，可小生为家中长子无法在军前效命甚为惭愧，不过我陈家世代海商，手下有数千水手二十只海船，不知大人……”
“与吴家一样，若是加入不管来多少人我都会用，如果只是合作的话我手里同样有许多项目可以共盈”
“不知大人有何种生意”
“生意就算了，在内陆撬动商家根基费力又不讨好，我凭借精妙与极难复制的商品才勉强混得收支平衡，我意，譬如在海外殖民并建立新的贸易据点，陈公子既然为海商世家应当知道其中奥妙，你们可以独自开辟据点我可以为你训练守卫军，至于定居人口再行商量，陈公子若是得空可往我义乌县毛镇一观”
“理当前往”
事情谈妥再次得到大能相助让的赵龙异常欢喜，虽然吴应箕一系激进派为数不多，但是能够坚持激进主张的士子皆才能上佳及意志坚定之士，否者难以在世间主体排挤中存留自身的主张，于是心喜的赵龙下意识的叫人上茶“桢儿！”
只是接下来前来的并非黄婉祯，而是与其同音的赵龙小表亲吴慧嫃，看着进屋一脸期待的表妹赵龙表情瞬间凝固，因为在其身后黄婉祯亦闻讯正在走来
看着屋中二女诧异的表情赵龙更加无语，原本极力避免类似状况出现，两头讨好的赵龙此时竟说不出话，不过中年长者一下便瞧出端倪，于是对着身穿白色长裙的女孩拱手问道“这位可是吴家二小姐”
“是的吴先生”
“可否劳烦二小姐请来吴员外，老夫与这几位士子想见一见今后的同僚”
“好，请先生稍待”吴慧嫃福礼后便离开厢房，临走前还不忘对赵龙使了使怒目
“桢儿，去煮茶吧，顺便叫胡队长过来”赵龙擦了擦额头虚寒长吁一口，见黄婉祯亦是没好脸色地行执胸军礼离开，之后赵龙便对吴应箕说道“谢先生解围”
“不必拘礼，年轻人就该如此”吴应箕说完，目送黄婉祯离开的陈柄问便接着说道“大人，人不风流枉少年那”
“晚辈谢过诸位教训，待会先生便于二位随我的卫队前往十里外的江边营地”
“大人尽管安排”
之后到来的吴惟章便客气的为众人摆下离别晚宴，于是在蹭了一顿大餐之后，胡立苗率队连夜护送相处多日的吴应箕与两位士人前往江边大营，为忙碌不堪的张启救急，只是出发时队伍中的侯方域不断回头瞧着吴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