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 京师
五月末的顺天府春寒已经散去但夜间凉风依然冻人，虽然白昼温暖，夜间如不做好保暖让寒气入体极易引发伤寒，此时亦是预防大疫的关键时刻，只是街道上随处可见席地而卧赤膊的黑瘦难民，以及众多散发恶臭的阴沟全都未善加管理，已在西北爆发的鼠疫也未让京师官员警醒
住在干净坊区的大明京官们大多在茶楼酒肆辛勤夜班无暇理会此等小事，为押妓一掷千金的红袍大员们却只愿分出毫厘为难民们摊发寡水，被大明奴役的军户与匠人们则事不关己冷眼旁观，倒是有些商家为求名偶有派发白面馍馍，这便是大明的中枢，京师内的炎凉世态
高耸的红墙内，乾清宫中，大明崇祯皇帝还就坐在龙椅伏在案上执笔批文，近年来愈发糜烂的大明内政外事与早已失控的明廷朝野让心有远大抱负的皇帝心力憔悴，当初刚登基时英气勃发的年轻帝皇因长期沉重的压力与失眠而日渐消瘦，深陷的眼窝与凸出面骨让这位刚满三十的男人满头花白形同老者
“皇上，该歇息啦”
“什么时候了”崇祯用力眨了眨双眼并用沙哑的声音询问着，有些近视的皇帝已经需要伏在奏折上才能看清文字“子时过了吗”
“再过一刻便是子夜了”大太监曹化淳低头回禀，年迈的秉笔老太监声线阴冷短促，且同样疲惫但依然提神回复
“时间尚早，且让朕看完，这……关外又要饷银，如今国库入不敷出那些兵将不想着报国杀敌却日日念着朝廷的银两，如此不上进难怪连连失地”
“皇上军饷关系着兵士们的士气，俗话说的好，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那，并且辽饷已经拖欠日久，若再拖延下去恐要哗变”
“洪承畴不是在锦州吗，如有哗变让他去弹压”
“这……万万不可，锦州此时大战正酣若让洪督师此时弹压怕是不妥”
“哼……让户部发饷吧”
“老奴想户部怕是拿不出来”
“让张至发去！他不是很能挑事早就想当首辅了吗，让他去户部榨出点银子”
“皇上息怒，龙体要紧”
“哼，这帮人就只想着朕的钱，非要把朕掏干净了……叫王承恩从帑银中拿二十万两出来，选个可靠的内官送去”
“老奴领旨”老太监走向殿门叫来一位内官让其传命，之后便返回皇帝身边
“你看看，川中马夫人亲自领兵大破流寇，还斩了几个贼头，罗贼失了帅旗大败，朝中一干大臣还不如一个老婆婆管用”
“是是，老奴还听说今日有江西的八百里加急奏报，也是一封捷书”
“哦，拿来我看看……哼，一万官兵竟然敌不过千名流寇，只能用招安应付，谈何大捷，朕要下旨严惩”
“皇上，江西好歹也是扑灭了一股流匪，只管稍加训斥即可”
“让兵部下文斥责江西兵备，红旗军，匪首居然是个秀才”
“都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老奴看这人打仗倒还有些本事，北方也正值用人之际”
“嗯，不错，不想一个秀才带兵也能有以一敌十的能力，朕的那些将军们斩了几十个便着急着邀功……曹化淳，有机会朕要见见他”
“老奴知道了，皇上，今日便休息吧，可别累坏了龙体”
“嗯！那便歇了吧……想必朕的臣工们亦是如此辛苦”
“皇上……明鉴”
“哼，今夜便去皇后那吧，朕想走走”
“遵旨”
崇祯帝走出大殿往殿后的坤宁宫走去，路经泰安殿时在御道上驻足感受着习习凉风，随着一声叹息，之前的有些烦闷的心情舒缓了不少，不过身后很快便有人为其披上一件金丝大氅，只是这件在夜间都颇为亮眼的大衣有着一块更为刺眼的补丁
“是皇后啊，朕没事”
“皇后娘娘”
“不成陛下，风凉，陛下的身子经不起夜寒，曹公公免礼”为皇帝披上大衣的是在刚从坤宁宫出来前往乾清宫准备劝谏的周皇后
“朕还年轻，身子壮实着，朕还能吃下宵夜”崇祯说完皇后便红了眼，曹化淳也用衣袖点了点眼角
“呵呵，陛下尽胡说，太医都说了陛下身体虚弱需多加调养，羹还热着陛下快随我去坤宁宫吧”
“那袁太医满口大话，还说能让朕重获青春，朕不正值青春之时吗，皇后便与我一道膳享宵夜吧”
“臣妾遵旨”
皇帝夫妻二人进入坤宁宫后曹化淳便告退，通过烛光的照耀周皇后更显妩媚，同样消瘦的面庞让与皇帝同岁的皇后更显年轻，这名脸颊瘦尖圆滑的苏州姑娘肌肤亦如少女般润白，去掉冠服之后玲珑的身姿更是绝与尘世之间，婀娜貌美的周皇后已经为崇祯诞下三位皇子与三位公主，圣宠可谓无两
坤宁宫熄灯后整个皇城便沉寂了下来，连巡逻的宫卫们都禁声轻足，巨大的城池在黑夜中释放着无限的压抑
浙江绍兴府 诸暨县
早在战国时期便出过大美人西施的诸暨县物产较为丰富，此地不但盛产洁白润滑的珍珠，也盛产肌肤同样洁白润滑的珍珠娘，与苏杭美人的知性柔美不同，因东西大山中尚有狼虫虎豹，较为恶劣的生存环境让诸暨美人极富野性，是诸暨一道活泼靓丽的风景
知县府邸便拥有这样一道极具本地特色的风景，知县陈子龙携家人在家中设宴款待两位同道好友，饭后在自家花园的水亭中三人便难得的聚在一起，随着东厂垮台锦衣卫纷纷被朋党收买之后文人们的言论便开始无所顾忌，三人在一众貌美侍女的服侍中共同谈论天地，知县甚至带头议论当下朝政时局
“述之兄，今日我俩与太冲乃是头一次聚首，他可是早就想拜见三山先生聆听朝堂启事”
“太冲有入仕之意是好的，此时正值国家动乱太冲大才定能为皇上解忧，只是我复社在朝中势力皆被攻讦打压，现今如果不是东林门下怕是难以出头”
“谢三山先生提醒，对于满口空谈的东林社我断不会对其委身求全，我打算科举入仕，不知先生可有教诲”
年老的三山先生是两浙巡按御史左光先，这个职位便是在戏曲中因为其太过强势为了避嫌而改成了大名鼎鼎的八府巡按，考核全省吏治弹劾官吏权利极大，左光先是复社仅剩不多的高层官员，诸暨知县陈子龙与士人黄宗羲皆是复社的壮年俊才，黄宗羲更是年纪轻轻便通晓古今与历法，天文地理以及算术经学
“想当初复社盛极一时，因同科有十几社员名同时中举而招致嫉恨，自从温体仁攻讦领袖张溥，周延儒过河拆桥将张溥鸠杀，我复社便一蹶不振，只能苟且缩在南方，若是太冲执意科举入仕便在等两年，复社如今正在南北广纳贤士准备东山再起，不肖几年便再能为社员打开仕途”左光先首先出言为黄宗羲解惑
“张贤不是暴病而亡么”
“太冲幼稚，张贤还未入不惑之年，哪来的暴病！毒杀张贤就是周延儒用来把持朝政的附庸走狗吴昌时”陈子龙言语间不由的大怒并拍案而起，惊得周围一众莺燕娇声呼喝，陈子龙便挥手让侍女们退下，水亭中只留下了三人
“这，怎能如此……谢先生，卧子兄的教诲与提醒”黄宗羲起身朝其余二人拱手拜服
“你俩都坐下吧，时光流水，我等也不能白等下去，东林社不止把持着官路，还收拢了几个将门，我等虽说有数名锦衣卫百户投靠，但标兵与几个千户所太过孱弱上不了台面，我们急缺如当年戚家军一般强力武装的支持，广信的蔡阳知府前几日有消息送来，他刚收服了一个才能不错的生员，其下便有我们需要的人才”左光先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侃侃而谈，不经意间便抛出了一枚棋子
“红旗军吗，我听说他们已被徐保勋打得全军覆没了，怎么那支军队还在”
“保勋，哼，与他圣名保禄的祖父一个德行，不遵祖先都信了什么十字教，还得了圣名保勋，可笑至极，愚昧不堪，陈卧子你要是也跟着信教我就代你父亲打断你的狗腿”
“先生莫慌，我与他只是常有书信来往，徐守备好歹也是社员，还递交过血书，我只是为其扩军做了些许支援”
“好得很那，你的些许支援让他的守备营规模都快赶上总兵官的正营了，我们还是说说这红旗军，蔡阳意思是让其入浙，为我等拿下处州府的山民，作为复社打入浙南的基本”
“嗯，处州府丽水卫是闽党姚仓顺把持，不过附近的遂昌松阳一代尚无主官，说是被山民赶跑了，事情是好事，就是不知这红旗军战力如何，击败五千卫所乞丐兵的战绩无甚可炫，我带领一千标营兵也能打出来”
“你那挚交好友徐守备的营兵在这五千人里便占了三成，而且那生员属下带兵头领才是红旗军的首领”
“竟有此事，果然是先生的消息灵通，说回来徐守备可是花了大钱建起的车营怎会如此不堪”
“那徐守备一半步兵一半车兵怪模怪样的车营也只能溜溜山贼，碰上红旗军便啃不动，就是不知他们服不服管”
“先生，不如，让我前去交流一番”一直插不上话的黄宗羲灵敏地抓住了机会
“也好，太冲正可以教化一番那些蟊贼，使其为复社效力，这些也正好当作你的考前历练”
“先生，太冲去也不差，只是那贼首已经领了千总实授，我怕太冲镇不住他”
“我也一同前往”
“这怎么可以”“先生不可犯险”陈子龙与黄宗羲同时出言反对左光先
“既然是浙江官吏有谁不是被我管束，无妨，我也好见识见识那年仅十六的小家伙是否长了三颗头颅”
“怎会如此年轻”黄宗羲有些惊讶
“你我二人前去一观便知，就是不知他们已经行军何处”
“那红旗军已改为讨逆军，前日已翻过江郎山，如今应正在途径衢州府的腹地”
“好你个陈子龙，你们这些家伙消息一个比一个灵通，我这把老骨头是该朽了”
“述之兄笑话小弟，既然讨逆军距离浙中老家尚有时日，述之兄与太冲贤弟不如在本县多留几日，也好的体验一番诸暨事物”
“哈哈哈，那为兄便叨扰了，以前几次途径诸暨县从未久留，此番便要好好的品品这水润的尤物，太冲呢”
“全凭二位兄长安排”
正事商讨完毕之后陈子龙将侍女们唤了回来，花园中再次响起笙乐与女子的欢笑
江西广信府 知府衙门
张启这几日都再帮助蔡阳知府重建几个千户所，并制定选拔完军官与训练大纲的章程，今日才算大致完毕，刚消停下来的张启回到暂住的知府府邸东厢房中，将多日前便捎来还未启封的张天信件拆开拜读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恰同学年少，风华正茂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粪土当年万户侯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信中内容只有短短的不到六十字，看完将信纸放下后张启走出房门，在小院中凝望明月，久久未动
“立勤何事苦恼，这么晚还不歇息”
“知府大人”
“免礼免礼，哎呀这些时日辛苦了立勤，保得我广信府安危可全亏了你呀，那梁守备的营兵军纪极差，烧杀掳掠杀良冒功无恶不作，多亏了立勤我府百姓才能过得安生”
“大人过奖了”
“可住的习惯，今日管事已经寻得一处宅子，本府知道你只身而来身无长物，这是便不用你操心了，到时安心入住便可”
“下官谢过知府大人，大人里面请”
“嗯还算干净”二人摘掉乌沙进入厢房，蔡阳知府缓步在房中观察了一阵后行至桌边时发现了桌上的信纸，瞄了一眼后便拿起来细看
“怎会有如此行文，字迹太差简直不堪入目，这些标记倒是很新奇，诗词也还不错，有气势，若不是年少轻狂，写不出这等文章，是你那知交给你的吧，就怕你跑了”蔡阳将张天鸡爪般的楷书与从左至右的行文痛批了一番，同时对断句的标点非常喜欢
“是啊，那少年胸怀大志，能力出众，就是性情急躁”
“你俩还是同窗”
“不大人，我们平常多是以师徒相待”
“嗯，这般轻狂的少年确是该好好调教，他们已经入浙了吧”
“啊……是”
“我广信府虽然分立东西，但那边的水更深，巡抚为铁杆东林，巡按御史却为我复社人士，如果能撑过初期的排挤发展壮大，便能为我复社增添一个入阁的强力臂助”
“是啊大人，如今复社势弱，正是我等奋力争取的时机，知府大人我等只需击垮西边确保浙江社员夺取巡抚位置，知府也能随之高升”
“由你在我想应无大碍，哈哈，本府便借你吉言，立勤你的隶书不错，将那小子的词文于我抄录一份，天色已晚我便不打扰你了，告辞”
“大人慢走”
送走蔡阳之后张启回到厢房中便立刻提笔将张天送来的信件抄录了两份，并在上面全都署名张天，然后烧毁了原件
“确是见不得人”
在这个虫鸟争鸣的夜晚，广信府城的知府府邸东厢房还亮着烛光，一名青袍官员看着桌上的两张信纸，还在细细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