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一轮圆月升空,渐渐沉溺在青烟般的黑色云雾中,夜空顿时晦暗无色,令人心冷,好一会儿,那月才渐渐露出了圆脸,默默地看着地上远望她的人。
院中,石岩子坐在树下石凳上,抬首望月。
月照故乡,泪滴月下。
她擦了眼中泪,珠儿扶着,步履蹒跚走进屋,她开始做奏乐准备。
那边,破虏和去病在雅间又喝了一大碗酒。
“今日石岩子有曲,熟面孔较多,想来坊间来了不少人物。”去病看着大堂,大喝了一口。
“正是,这石岩子名气这么大,却无人见真颜,真是奇了。”
破虏摇头,说的就是去病,去病不知,还点头道:“既然颜丑,何必强人所难。”
“等你见了真容,再说不迟!”破虏突兀冒出一句,去病疑惑地看着破虏。
破虏赶忙说:“我说错话,赔罪!”说毕,一口就灌了一大碗酒。
正喝着,却见从未拉开的竹帘居然动了。
堂下骚动了一下,立刻安静下来,静得可以听到各自的心跳声。
见竹帘缓缓上行,破虏心沉了下来,感觉很不妙。眼角余光扫向去病,却见去病正全神贯注看着缓缓拉动的竹帘。
破虏皱眉,今日出了何事?眼见是石岩子奏乐,为何竹帘打开?有了探寻,自然就跟众人一样,他的双眼也直直地盯看竹帘后的景象。
二十见方的奏乐台上烛火明亮,一匈奴美女站立台上。
她梳着草原细辫,头顶一串珠子,正中的血红大珠嵌在额头,红艳艳的,似那惨然鲜血欲滴落。
美人双眸漠然无情看着空中,然后低眉冷眼逡巡众宾客,眼眸空灵似寒冰,脸颊灿烂若朝霞,修长细身着一袭大红草原锦缎衣裙,全身上下虽娇艳绮丽,浑身冷漠却若冰霜覆身。
美人手提一把胡琴,昂然独立,不发一语,傲视众人。
“子瑜……”
去病低语一声,手已捏碎碗边,他惶惶然站立起来。
破虏眼见草原盛装的子瑜,脸色瞬间变为担忧,不安地看着身边的去病。
去病抹了一把脸,双眼放亮,嘴角带了笑,身子如迅兔般冲出了房间,急得门口的霍连直喊:“公子,靴子!靴子!”
霍祁一把抢过来,就跟了过去,留下霍连莫名其妙地呆着。
望了望一旁感伤不已的破虏,他也赶紧去追去病。
子瑜站在高高的演奏台上,轻蔑地俯瞰着众人。
看到美女登台,场下仍然很安静。
子瑜收了看着众人的寒冰眼光,转眼眸,启朱唇,如琴音般动听的声音却像寒雪朔风冷冷吹向众人:
“今天,是我在长安的最后一场奏乐,长安虽好,却不是我家。”
她低眉冷眼一一扫看众人,抬头,苦痛双眸又望着空中。
下面些许骚动,有人低语:“她是何人?”
有人答话:“看眼色,好像是石姑娘。”
还有人说:“她不是颜丑吗?”
……
见美人不语,场面又安静下来。
“我是一名来自遥远地方的女子,流落到草原,被草原人收留,渡过最艰难时刻。”
子瑜苦痛语调娓娓道来。
“如今,汉匈大战,父兄皆战死。父亲待我如亲生,养我在草原;兄长待我如亲妹,送我至长安;如今,天人相隔,永不能再见!今天闻此噩耗,痛不欲生!”
子瑜泪水滚滚掉落,看得众人骇异。
任泪水侵湿红艳双颊,她漠然无情继续说:
“在草原,我被亲人爱护;在长安,我却是一名卑贱的倡优!我为一弱女子,在这长安就没生路!父兄已被汉家杀死,我手无缚鸡之力,无力为父兄报仇,唯有手中的琴,可以安慰安慰我苦痛的心!今天,既然众人听曲,那就得罪大家,陪我一起祭奠父兄!”
此时,琴姑正在台下慌得不行。
开演前,琴姑廊下见石岩子着了艳妆,心中就直敲鼓:今日这姑奶奶又演的是哪出戏?
见姑娘打开了垂地的竹帘,美艳登台,姑姑心中更是忐忑:姑娘受大难,以真颜见客,恐有大变故!
子瑜一席话还没完,琴姑不顾礼仪,就拉着身边已呆的李木子疾步向奏乐房跑去。
台上子瑜的话音一落,台下就闹了起来。
“我们是来听曲的,不是来听丧音的!”有人大声吵闹道。
“大胆贱人!这里是欢乐场,怎如此愚弄我等,叫姑姑出来!”
“看,冠军侯!姑娘应奏赞歌献给冠军侯!”
……
子瑜眉眼一挑,怒气冲天道:“霍去病杀了我父兄,我还要奏欢悦曲?!”
她俯瞰,眉眼喷火,悲愤地一喊:
“你们这些汉人,真是丧心病狂!无情无义!我卑贱,但我知报恩;你们高贵,你们却不知同情!让我取悦仇敌?做梦吧!”
抬首望天,她忿然:“我如今已是家破人亡,汉家天下,独没我木朵的生路!我一介女子,没能力报仇,唯有一死报恩!”
子瑜一脸冰霜,不管底下的愤怒气恨,手提胡琴胸前一握,向着空中神灵一拜,昂首道:
“我木朵在这里诅咒那霍去病,你杀害我父兄,逼死我母亲,你不得好死!”掷地有声之语轰然落地!
场内瞬间静了下来,随即开始骚乱。
“这贱人疯了,敢诅咒朝廷列侯,应送官处死这贱人!”
“这倡优如此大胆,该割头祭天!”
……
此时,去病堵在奏乐房门口,霍祁、霍连站在去病身后。
听到子瑜最后的诅咒,两人脸色一变,惊呆了。
只见去病身子晃了晃,两人疑惑地互望了一眼,赶紧上前伸手欲扶,去病抬手制止了。
他自己扶了扶门框,然后放手,慢慢向悲愤如天的子瑜走去。
子瑜不管台下乱成什么样,矮凳一坐,眼一眯,弦一抖,一曲哀乐声起,众人更是哗然!
看见去病站在台上,有人惊呼:“冠军侯!”
那边,奏乐门前的琴姑如热锅蚂蚁般不停地走来走去,看得李木子眼花。
“姑姑别走了,想想法子!”
“你让我想怎样的法子?她自己不想活了,却还诅咒朝廷君侯!”姑姑甚是愤怒,“你瞧瞧,那冠军侯就在里面,这人是没得救了!”
琴姑本想到了奏音间,用李木子换下石岩子,可冠军侯的人却守在门口,根本不让人进!
琴姑的心颤动着:
那些个君侯的随从仿似要吃人般,个个杀气腾腾,只怕,不等君侯下令,这帮人就会把石岩子给剁了!
琴姑坐地大哭起来。
还是李木子反应快,转身跑回堂内看台,着急地向自顾奏琴的子瑜喊道:“石姑娘,小心!快,快!跳下来,冠军侯在你身后!”
琴音嘎然而止。
泪水覆面的子瑜已是力尽,她缓缓站立起来。
“既然,霍去病在此,我也了了心愿!我心已死,你想拿我的命,尽管取就是。”
她慢慢转过身,却见陈霍负手身后,又热烈又渴望又激动又忏悔的双眼正看着她!
“你……你……”
子瑜一手指着去病,一口气提不上来,手一松,胡琴跌落台上,眼皮一翻,身子就向后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