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画楼一呆:“小舟……”
连霏轻道:“呶,你说将令师与‘小舟’一同葬在了玉龙雪山的山岬上。”
梁画楼直觉干渴得要死,抓着茶杯一口倒灌下去。连霏默默起身给他续上。他左手狠狠捏住茶杯,杯身瞬时龟裂。一声清脆的噼啪响,茶杯已成碎片。滚烫的茶水流经他的手,碎裂的瓷片扎在他手心中,连霏不由一声惊呼,赶紧为他清理。
梁画楼望着自己的手,缓缓道:“那是一个孩子,他叫我----‘爸爸’……”
“嗯,”连霏手上顿时停了,“你娶妻了?”
“娶了。”
“是谁?”连霏低声问。
“是家师胞姐之女。”
“那,定是令师看中的。”
“是。自我刚拜师,师父便有意结这门亲事。”
“可惜你却心系流楚小姐。不过,能嫁给你,是件幸事,她一定很高兴。”
“我想不是。”
“怎么?”
“我们打小就识得,她比我小着好几岁,一直同兄妹一般,没有那些情愫。”
“可她还是嫁鸡随鸡,随你去了大理嘛。”连霏语气娇柔,似乎想抚平一下梁画楼紧皱的眉头。
他的眉头却拧得更深:“虽然家师与她父母都有此意,但还未及正式提亲。”
“那你二人后来如何成的亲?”
“那年,邢师弟与画人的女儿刚刚出生,门中一片喜气。我却因师父始终不同意与流楚的婚事而外出散心。在驮娘江畔,我遇到奸徒,受了点伤,身边却没有带药。当地人指引我去寻大夫,万万没想到,竟遇上了她!”
“她是大夫?”
“她父亲是江宁城中名医,在玄武湖畔开有医馆,叫作’正修堂‘。”
“他们一家怎么到了云南来?”
“不是一家,”梁画楼黯然垂首,“只剩她一人。更让我吃惊的是,她已身怀六甲。”
连霏惊讶地瞪大眼睛。
“我自然追问原因。她却只说,王介甫在江宁知府任上大搞填湖造田,偌大的玄武湖已消失过半。她父亲气不过,又上告无门,一气之下索性带家人到了云南来。”
“听说王介甫其人向来执拗,后来做宰相更是天不怕地不怕。这位姐姐,他们一家想是来投奔令师殷女侠?”
“他们……不幸路遇匪人,父母与弟弟皆被杀害,只余她一个逃出,辗转来此被好心人收留,便凭些医术糊口。。”
“啊!”连霏捂住嘴,“这样说来,她肚里的孩子……”
“那里是大理、特磨道、广南交界之地,疏于治理,又以出产三七等药材闻名,历来人口繁杂,匪患甚重……然而这事,又怎好向她仔细追问?”
“她,为何不去大理城中找你们?”
“她孤身一人,怕是已不敢上路。”
“是啊,她哪里敢呢,当真可怜!”
“我要带她回紫金门,她却总是不肯。”
“这是为何?”
“她说,不想姨娘见着她难过。后来经我百般劝说,她方肯了。在驮娘江上那艘晃晃悠悠的小船里,她娩出一个男孩。孩子出生后,我抱给她,她却将头偏在一边,看也不看。”
“这便是----小舟?”
“我叫她给孩子取个名字。她想了想,说,既生在船上,就叫‘小舟’罢了。”
“或许,她大约,是想着贱名好养吧。”
“小舟出生后,她没有奶水,我只能寻些米汤来喂。小舟哭时,她也不抱,只呆呆看着。”
“这,也难怪……”
“我携她回到门中,师父大悲之下又有余庆。师父她老人家十分喜爱小孩,特意雇了个叫作文嫂的帮佣照看;画人的孩子也差不多大,便时而将小舟抱去喂奶。”
连霏点点头:“孩子终究是可怜的。”
“是啊!”梁画楼长叹一声,“可有一日,师父面露难色地对我说,阿姃突遭横祸……”
“阿姃?”
“是了,她姓和,单名一个姃。师父她老人家,要我娶她为妻,把小舟当作亲生子,照顾她母子二人。她说教我受委屈了,但除开我,不放心将阿姃托付与任何人;待我与阿姃成亲,她便将掌门之位传予我。”
连霏一眨不眨地瞧着他:“你答应了?”
梁画楼闭上眼,嘴唇轻颤:“我也无法逃离‘名’的桎梏罢!我拒绝不了师父,而流楚嫁去塞外,我心中无法忘怀她,与阿姃只像陌生人一般相处。”
连霏轻声叹息:“那么,她呢?”
“她……经历了这一番,她的性格与前相比自然大变,每日里只对钻研医药有些兴会。她在后山开垦了一片药草圃,有时将小舟背在篓子里下地,有时便将孩子交给文嫂或画人,两天都不去看一眼。”
“那么,她从前是什么样子?”
“从前……”梁画楼摇摇头,“她小时好动得紧,像个男孩,总爱背着张铁弓,带着拖鼻涕的弟弟到处跑。”
连霏吃了一惊:“铁弓?”
梁画楼解释道:“阿姃父亲虽是大夫,却有一张家传的铁弓。她自幼长在玄武湖畔,水性极好----比我好得多,即使在长江的万仞鲸波中,也能溯迎而上,腾身百变。哦,你不知那玄武湖,南朝时曾是练水军的地方,湖面甚广。本朝真宗时又曾大力疏浚,碧波万顷,风物甚佳,每到夏季便有大片菡萏飘香,不知留下过多少人的足迹。”
连霏轻道:“自然也少不了你与流楚小姐的。”
梁画楼似没听见:“其实,我们几个淘气的背地里都戏称她‘女夸父’。”
连霏噗嗤一笑,知道不合时宜,又立即捂起嘴。
“我曾想,”梁画楼声音苦涩,“这一世也就这样罢了,好歹为梁家留下点香火,何况我并不厌恶她。而她,似乎也终究换了心思,听了师父与画人的劝,不教小舟作一个无父的野孩子。”
“唔。”
“我们成亲半年后,才终于像对夫妻了。然而,没过数月便传来关师兄的噩耗,我心中大恸。随后又得知她故意小产……”
“什么?”连霏诧异之极。
梁画楼望着微微发白的天,月亮有气无力,繁星早已不见。他道:“她本已怀了孩子,我连名字都取好啦。”
“叫作什么?”
“得知她有孕那天,我开心极了,对她说,梁家终于有后,来得不易,你又欢喜看天上的星星,我们第一个孩子就叫星辰,梁星辰。”
“星辰、梁星辰……”连霏反复咀嚼。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后来,她小产了,我伤心得很。却听文嫂说,她竟在那段时日里偷偷服用麝香。”
“为什么?”
“我也曾质问她为什么,她却什么都不说。我、我那样凶狠地追问她,她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看着我,眼中甚至有一丝快意。我恼她恶毒,更想插翅飞去塞外。”
“她可是疯了么?!”
“自那之后,我与她……和也和不得,断也断不了,这段姻缘竟成为彼此躲不开的苦酒。”
“你们那般景况,令师心中定然不好受。”
梁画楼恍若未闻:“直到那日,我赶到玉龙雪山下,看见她抱着小舟遗体的样子,我……” 他艰难地喘气。
连霏轻握住他的手:“小舟是被那些对头害死的么?”
“是……他不过三岁多,在他母亲怀里咽下的最后一口气……我见到阿姃抱着他的样子,方明白,她是为了小舟呵!为了小舟多得些我的怜顾,她宁可抛弃第二个孩子……”
连霏静静地流下泪来。
梁画楼怔怔看着她的泪目。
连霏抹着眼泪道:“始终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她既是偷偷地服用麝香,要不是那叫文嫂的多嘴……”
梁画楼道:“面对师父与小舟的遗体,我愧悔已极,却无力弥补……几个师兄弟只得将师父与小舟一同葬了。玉龙雪山虽是冰天雪地,但那处山岬上却终年无积雪,并且盛开着杜鹃花。”
连霏道:“这孩子有疼他的姨婆婆在,还不至孤苦无依。”
梁画楼道:“他们的墓碑只是将就找了片木头。原本我欲厚着脸皮刻下‘爱子梁小舟之墓’,她却抢过去,只手握住剑尖,刻下‘小舟之墓’四个字。”
他又看向自己的手----已被连霏包扎好。茶杯碎片割出的伤口何能与秋湛在手心剐下的伤相比?!那个硬挺着背脊的身影和那只鲜血淋漓的手不知多少次在梦中回转。那剑尖不是剐在她的手,而是剐在他的心:“她对我,终究是怨恨的罢……”
连霏柔声劝慰:“姨娘和儿子一同去世,对她自是极大的打击,她心绪不平也是有的。后来呢?”
“后来,我们好容易找到一艘弃船,整修一番后便欲穿越虎跳峡,沿江下江宁去。”
“我听说过虎跳峡!听说金沙江的水在那里遇上哈巴雪山和玉龙两座雪山的阻隔,江水变得怒不可遏,凶险之极。”连霏拍拍胸口,“好在我知道你安然无恙地渡过,我的心都要跳出来啦!”
梁画楼将头偏向一侧,道:“虽如此,却是必经之路。我记得,那样宽阔的长江陡然缩成狭窄的激流,江水轰隆隆直落地下,仿佛掉下去的任何东西都会瞬间撞成粉末。江中到处是跌水和险滩,与岩石猛烈碰撞。我们一行人就在耳边天崩地裂的吼声和胃里的翻江倒海中躲过一个又一个险处。经过两个时辰的搏击方出得峡谷,却在谷口遇见另一艘船。那船似乎误入此处,眼看就要掉入一个漩涡……”
连霏听得心惊。
“那艘船在江流中急速打转,惊叫声四起,船上的人都在与漩涡拼命搏斗。可是船身仍旧倾斜了,有个妇人从舱中滚出,重重撞上围栏。她手中抱着的婴儿霎时摔了出去,掉落江中,在接近漩涡的地方上下翻腾。”
连霏惊叫起来。
“我尚未反应过来,身边一人便窜入江中,快速游向那孩子。”
“是、是谁?”
梁画楼双手紧握:“是阿姃。她离那漩涡愈来愈近,在急流中忽隐忽现,片刻后便只见水石咆哮,一排排席卷冲天的空蒙雾气,阿姃的身影已瞧不见。”
连霏皱紧眉头,担忧不已。
“又过了一会儿,江中忽然冒出她的身子,她果然摸到那孩子。她将孩子奋力托起,单手向那艘船游去。船上的人扔下绳索,她在激流中浮浮沉沉,抓了好几次才抓住。她把绳索缚在孩子身上,自己、自己却松了手……”
“她、她为何不将自己也缚住?”连霏颤声问。
“或许,她怕那艘船未脱离险境,力有不逮;或许,她本就……”梁画楼的眼睛湿漉漉的,从他眼中仿佛能看见那个石乱水激,狂驰怒号的虎跳峡。是啊,虎跳峡,漩涡急卷,雪浪轰鸣的虎跳峡,自此常常在他梦中呼啸,可是那个人呢?
两人怔怔坐着,听见远处的鸡鸣。
连霏问:“那艘船得救了么?”
梁画楼木然道:“是,最终驶离险境。”
“那孩子,也活着吧?”
“是。后来方知,那是交趾国的使船,孩子是交趾使臣之子。”
“怎会有交趾来的船?”
“交趾与广南素有往来,那日不知为何几乎误闯虎跳峡。”
“那,她呢?”
“再没见到。”梁画楼茫然摇头。交趾使臣夫妇是如何的千恩万谢,他已完全想不起来,只记得和姃被吞入漩涡时,自己这艘船上,一干人迷茫失措的空洞目光。
“嘿嘿,”他惨笑不已,“左一个剑客,右一个大侠,能打得过天,还是斗得过命?”
连霏不知说什么好。
梁画楼忽道:“我该走了。”
连霏讶然道:“去哪?”
“回监牢。”
“既已逃出,何以再回去?”
“还有朋友要救。”
连霏的双目在他身上转了几转,低声道:“我明白啦。你来看我,我已很高兴。”
梁画楼的脸色缓和了些,道:“抱歉让你听了一个又长又臭的故事。”
连霏轻轻一笑:“不。我更高兴的是,你愿意说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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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日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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