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准备生物调查报告的时候,七重开始忙碌起来。在授课时间结束的空隙,她也会问问旗原腿的恢复情况,并提醒他要按时去复查。
“赫老师,这可是我们馆目前最详尽的生物学报告呢。”
档案馆的管理员收好七重交过去的报告全件,对她说话的语气中充满了敬佩的意味。
“是吗?”
她平静地对他笑了笑。
七重离开档案馆,带着借来参考的书籍朝图书馆的方向去了。
在读者很少的生物类图书区,她一本一本地将自己手里的书籍按照之前的位置放回书架。因为身高的缘故,七重即使踮着脚也够不着书架最上面一层,迫不得已她只好跳着往上放,从而使寂静的图书馆里发出了“噔——噔——噔”的声响。
突然,一只大手伸过来,拿走她手里的书,并将它放在最上面的一层上。七重说着“谢谢”转身朝身边的人看过去,在看清来人后,不禁舒心地笑了起来。
“你怎么也在这里?”
七重问眼前的旗原。日光从窗户流泻进来,照在他的身后,使足足高出七重一个头还多的旗原看上去更加高大了。
“这里只有老师才能来?”旗原凝视着她,坏笑着。
“真贫!”
两人一起走到外借处,旗原将手里的法文词典递过去,然后在门口的储存柜取了之前存放的书本。出了图书馆,他们沿着路边的步行道慢慢走着。
“脚去复查了吗?有一个月的学习空白期,现在……没关系吧?”
“都可以打球跑步了,功课方面有他们帮我,没事的。”
七重一边听他说话,一边仰头看着被树叶与枝丫装点着的天空,想象着那些一直在夜晚闪耀的星座在白天时的样子。当将目光移向眼前笔直的林荫道时,七重忍不住感慨起来:“都12月了,中学时代的最后一个学期就要来了呢。”
“所以,我就把经常运动当成是休息了。”
“啊?很奇怪的想法啊。”七重惊讶于旗原的话。
“老师,你不喜欢运动吗?”
“喜欢散步,算吗?”
“老师真是孩子气呢。
“为什么借法文词典?在学法语吗?”
望着旗原手里的法文词典,七重忍不住问。
“拾到一本书,里面全是法文,所以就来借词典,因为我很好奇书里面都说了些什么。”
“哦?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下次拿到学校来,兴许我也能帮上一点。”
“老师……法语……”
旗原惊讶地望着她。
“因为爷爷的关系,我很小就接触过法语,读大学选第二外语时也就毫不犹豫地选了它,简单的阅读对我来说应该没有问题吧,”
“太好了。不如就现在吧。”
旗原说着,在步行道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拿出了那本厚厚的《Arthur Rimbaud》。
在看到书的那一刻,七重连忙将它从旗原手中夺了过来。
看到七重的神情,旗原问她:“老师,你怎么了?”
“你说你在哪里捡到的?”
“公共汽车上啊,就是第一次见你的那天,很厚一本,对吧。我很奇怪什么样的人会读那样难的书……”
“旗原,真是要谢谢你!”
“啊?”
“是我丢的,因为这个,大学图书馆还要我赔偿呢。”
“啊!没想到是老师丢的东西,居然一直在我的手上……”
“是啊,很奇妙的过程呢。”
“老师读过的大学,图书馆的规模一定很大吧?”
“嗯。据说在理工科类中,是首屈一指的呢。”
“建筑类呢?”
“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我想去老师读的大学看看呢。”
“对了,旗原你喜欢建筑,那就努力啊。” 七重说着,不自觉地做出了“心力”的举动。这个动作好像已经成为了他们之间的秘密暗号,只有他们自己明白其中的意思。
“老师……”
“嗯?”
“在你归还它之前,我可以先拿着看吗?”
“当然,你可以看到下周五,然后在我去学校办理它的逾期手续后仍然可以继续借的。”
“那我在老师去之前归还吧。”
“好。这件事情真是多亏了旗原你了,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呢。”
“老师真想感谢我吗?”
“当然了。”
“那就来观看比赛吧。”
“比赛?”
“周末的比赛只是最后一场了。老师,你能来吗?”
“旗原你也参加了吗?”
“嗯。”
“已经可以打球了?”
“嗯。哦,对了,大家约好了去打球,老师,我得先走啦。”
旗原突然记起了昨天的约定,忙抓起椅背上的包包,朝最近的公交站跑去。
“再见。”
七重冲他喊了一句。旗原回过头来,提醒她:“到时候老师一定要来啊。”
在傍晚的柔和光晕里,男孩奔跑着渐渐远去的身影成了最好看的画面。七重一直坐在那个地方,眼前来往穿梭的人影与车流,全都退到了她的世界外面,静谧的内心里呈现出她与旗原自认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那些细微而敏锐的变化像是不能触碰的凤仙花的果实,她要小心地让它们保持最初的样子。
学校的体育馆。
篮球场上的男孩们像原野上的一阵阵风,女孩们整齐而大声喊着他们中间某个人的名字。
七重找好位子坐下来,在旗原的目光望向这边的时候,她向他招了招手。旗原冲她笑笑,有些羞怯的样子。
对于已经是老师的七重,篮球却是她完全不懂的运动项目。不过,她比任何在场的人都要认真地观看场上的比赛,因为是他邀请自己来的。七重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那个自己熟悉的身影,他时而跑向对方的领地,时而驻足等待投球的最佳时机。他脸上的表情也是时而雀跃,时而失落。
这样的表情,像带着魔力般深深地吸引着看台上的七重,她没有办法让自己的目光不去跟随他的身影。
“皮夹放我身上了,你忘记了啊?”
这是初次遇见时的旗原;
“是很辛苦的职业呢,可能需要更加多的心力才行。”
这是懂事的旗原;
“谢谢陪我一起来的人,我会继续努力。”
这是让人骄傲的旗原;
“我想和老师去一个地方,不会耽误老师的时间吧?”
这是孩子气的旗原;
“为什么没人问我喜欢的……”
这是失落的旗原;
“这里只有老师才能来?”
这是顽皮的旗原;
“到时候老师一定要来啊。”
这是健康阳光的旗原……
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止,都在七重的脑海中清晰地回放。
她看到正在场上休息的旗原朝自己看了过来,还向她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两个人的眼神就这样相互凝视了很久,直到队友推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
那一瞬间,七重有些迷惑。
即使旗原近在眼前,七重还是有种“真想见他”的愿望。像普通人那样,他对自己说的话不是因为她是他的老师才说的,不是因为自己是他的老师才帮忙将物品送回教研室的,也不是因为“老师”这样的身份,他才信任她的。
可“老师”这样的身份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不是老师的话,他就不会那样灿烂地朝自己笑了吧?七重竟然感到伤心起来。
她离开看台,慢慢走出了体育馆。
在进了一个漂亮的三分球后,旗原抬头朝看台这边望过来,却已经找不到七重的身影了。他望着七重坐过的位子,呆滯在球场中间。
球传过来后,直接越过他的头顶,飞到对方队员的手上。
“喂!”
队友冲他大声叫唤着,他才回过神来。可是,“她为什么离开”的疑惑却一直占据着旗原的脑海,让他心神不宁起来。
传错球,抢不到篮板球让对方占上风,反应迟钝……
虽然最终没有输给对方,可旗原在下半场的错误百出让大家都筋疲力尽了。
“你小子不是撞邪了吧?好险。”
“脚……没问题吧?”
“走啦。”
“你们先走吧。”
队友的话,他似乎都没听到,只是坐在球场中间,想着七重刚刚凝视着他的目光。
那一刻,因为从她的眼神里读到了自己一直所渴望着的东西,他的内心充满了欣喜。可是,为什么她会突然离开呢?旗原的脑子里因为想着这些毫无头绪的事情而变得混乱起来,由心底里涌起的失落感控制了他的整个身体,使他无力地坐到了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次,旗原才拿看运动包一个人从体有馆出来,在往熟悉的公交站走时,眼前所看到的画面不禁让他为之激动起来。远处的公交站下面,七重坐在那里,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一直坐在这里吗?都多久了啊,是因为我吗?
旗原终于忍不住朝她跑了过去,运动包旁边系着的校服掉到了地上他也没发现,直到跑出一段距离后,他才又折回去捡。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的七重扭头看见正朝自己跑过来的旗原,内心更加慌乱了,看到停在眼前的公交车,她根本没看清车次就直接跳了上去。
“老师……”
望着已经开动的汽车,放原追过去,却只看到了她站在车厢中的身影。汽车拐向另一条路的时候,他看到车厢里转过身来注视自己的七重,那时她不是他的老师,他也不是她的学生。
好似落荒而逃的七重,回到住处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从网盘里翻找自己以前写给隆的心:
2004.02.15.22.30
合上了《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
老是想到里面那个52岁男人的样子。
那些激烈与温和善良,
那些模糊的悲剧意识,
让我想起了自己。
所有繁琐细碎的一切只是为了这样的一场遇见,和一个这样的人。
2004.02.17 13:14
我总是梦到自己被束缚在一个石头做的模具里,它和我的身体一样大。
每次我都挣扎着醒来。
对于我来说,能在奋力的挣扎后醒来就是幸运了吧。
爱能看见,也能听到,更能真切地感受到,
可不能拥有,这是玩笑吗?
原来孤独是这样的,我以前却不知道。
2004.04.19 01:07
当你沿着来时的路重新去往一个地方,
我没有和你说话,
因为我不确定你的心要去哪里。
那必定是你再次选择后适合你的,我这样想。
没有风度地想象许多事情,是不应该的。
自己说出这样的话,的确很天真,
可我真的是那样想的。
是你的出现让我看见了生活中另外的图画,那般美好。
可是,已近迟幕了吗?
2004.04.24 21:01
你说的话让我难过。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喜欢在健盘上敲一些莫名其妙的文字,
往一个地方发送。
那是爱情的方向。
(要去上课了,先离开)
……
七重望着屏幕上自己以前整理过的邮件内容,脑海里出现的却是那个一直跟在车后面奔跑的人的身影。
爱情,为什么会从一个人身上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自己爱着的人只有隆,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绝不会!
只是,那个身影会自己从隆的背后跳出来,从文字的间隙里面不知不觉出现在七重眼前,怎么也赶不走。
赫七重,你到底怎么了?他是你的学生,你是老师,老师!
她不断警告自己,不能逾越内心的界限。哪怕只是内心里秘密的念头,也是会受到良心谴责的吧,自己无法接受,其他的人会指责,身边的人也会受到牵连。和自己的学生……想到这里的时候,完全被自己的想法吓到的七重,迅速地将计算机关闭,将灯关好,然后钻进被子里。
即使她用枕头蒙住了脸,闭上眼睛,眼前还是会出现那个在球场上奔跑着的人的样子,他朝自己看过来,那样无邪地笑着……
很意外地就开始了,像风那样不能停止的力量是爱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