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童非非2019-04-22 09:363,678

  七重第一次体会到内心失去平衡的慌张。

  和往常一样在学生们的注视下走到讲台前,和往常一样翻开课案,和往常一样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和往常一样转身书写,而今她却感到背后被其中一双眼睛久久凝视的沉重。她佯装轻松地转过身来,不由自主地望向旗原的位置。

  两个人的目光相遇的刹那,是她先落荒而逃地望向别处。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下午请课代表将海洋生物进化小组的名单交给我。同学们再见。”

  “老师再见。”

  每次都将器具材料整理好送到教研室的旗原,在离开座位准备走到前面去的时候却听到她叫别的同学的名字。

  “许涛,这些麻烦你送到器具室。”

  “好的,赫老师再见。”

  “再见。”

  七重拿起桌上的课案资料,对坐在最前排的男生交代了一下,然后很快离开了教室。

  旗原呆立在离自己座位不远的地方,直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他才重新返回自己的座位。

  好像被什么东西伤到似的,心脏的某个地方正传递着隐隐的痛感,如藏匿的倒刺般,无法找到,不能消除。

  “约了工院系边的场地,晚上一起到外面吃去?”

  球队的几个男生一起走到旗原的座位前面问他。

  “你们先去吧,我晚点自己过去。”

  “那我们先走了。”

  “Bye!”

  球队的同伴离开,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用手里的笔帽不停地在课桌上反复刻写着“七重”的字样,焦虑与烦闷让她漫无目的地为自己的行为作出各种假想。从公共汽车上遇见她到现在,今天她第一次让自己觉得严肃与压抑,这原本就应该是老师给人的印象,她只是回到自己的角色上而已。

  想到这里,旗原忍不住苦笑一下,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只是没有帮她将器具送回器具室而己,一切都没有改变啊。

  旗原这样说服着自己,最终从座位上站起来,开始认真地收拾桌面上和抽屉里的东西。

  她的冷漠还是紧紧地纠缠着旗原内心那些微不足道的释然,他想把自己的心情告诉她。

  作出这样的决定后,旗原背好包,冲生物教研室跑去。

  “赫老师。”

  出现在教研室门口的旗原,对着她的背影叫了一声。正和对面的晃芝老师说话的七重回过头来,说:“哦,进来吧。”

  七重坐回自己的位置,问站在自己面前的高个儿男孩:“有事吗?”

  “我想找老师确认……几个问题,可以吗?”

  “哦,关于今天课程上大家意见不一致的部分,还有好几个人提了,我会在下个课时针对所有的问题组织大家一起讨论。”

  “可是老师……”

  “旗原还有别的问题吗?”

  “嗯,没有……”

  “请问一下,松平老师你不是要去理番路那边吗?因为有急事,所以我想蹭你的车走呢。”

  “好啊。现在是全天中交通最拥堵的时候,赫老师要去哪里?我一定送到。”

  松平老师有些喜出望外,连忙拿好自己的随身物品走到门口,一副虔诚等候的样子。

  感觉到七重正冷漠地对待自己,旗原离开了教研室,站在操场中央,有些心灰意冷地愣在那里。

  应该好好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吗?在心里问这种问题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苦涩。

  两个人没有原因地回避对方,提防着被另一个人发现自己的心迹。因为对立,而像战争中的双方一样相处着,观望着。

  走着回家的旗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队友们在工院给他发短信,他也没回。再收到短信的时候,他索性将手机的电池都取了下来。进门将装着书本的背包扔到床上后,他将自己也扔进了大床的深灰色褶皱里。因为他无法明白那个人的心意,所以双眼像被蒙蔽了一样,看不到色彩,也不再鲜亮。

  若是不能忘记你 依然思念你

  我会想到抛弃自己

  只是为了躲避你

  这一生 不会对你说挽留的话

  因为我们注定相望而已

  ……

  《Frank Llyoyd Wright》。

  它躺在那里。

  旗原望着那显眼的深蓝色封面,心里涌起一阵凄凉的感觉。他躲避开书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床边柜子上的小镜框里。

  镜子里呈现的是夏季时候的画面。穿着国中毕业服的男孩手里捧着花和毕业证书,身后的女子穿着颜色淡雅的丝质衣裙,散发出高雅的气质。女子的旁边,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孔冷峻的男子。

  这是旗原国中毕业的那天留下的照片,而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也随之在他脑海中鲜活起来。

  “小原,来这边和老师合影。”

  那是数学老师的声音。旗原朝叫自己名字的老师跑过去,然后酷酷地站在他们中间,在摄影师按下快门的时候,他却一脸幸福地笑了起来。

  是不是幸福走到那样的时刻,就已经满足了?那几乎是可以拿来回忆的极少的几个画面之一,旗原后悔自己那时候没有更加认真地去感受。古人也会说:忘记幸福本身吧,忘记幸福本身才能体会更多的真实。

  生活是没有穿衣服的真实,它残酷、尴尬,没有遮掩,永远也不会被人轻易接受。旗原有时候更愿意相信情理之中的谎言。可是,一切都不能任由他自己去改变。

  汽车里面是怎样美好的气氛啊。虽然距离有些远,可这对夫妻为了庆祝唯一的孩子国中毕业,特地为孩子在他喜欢的主题餐厅订好了晚餐的座位。

  “老旗,我可以点我所喜欢的全部吧?”

  “当然。你还可以替你妈妈点她喜欢的,我们都喜欢的,总之,今天晚上由你说了算!”

  “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呢。呵呵。”

  “但是儿子,从明天开始,你会有新的责任。”

  听到“责任”两个字的时候,旗原望向反光镜中爸爸说话时认真的眼神,突然沉默了下来。

  “我们家旗原被‘责任’吓住了?”

  “没有。”

  “为什么不说话了?”

  “老旗,上大学我想学建筑。”

  旗原说着,伸了伸手臂,懒懒地歪了下去,将头枕在妈妈的双膝上,眼睛望向车窗外面渐渐深起来的蓝色天幕。旗原忍不住憧憬起许多年后自己的样子来,他突然觉得人就像是年深日久的木本植物一样,在生活中刻画精致的年轮。

  他看到戴着安全帽在工地上忙碌的自己,他看到去参加建筑师考试的自己,他也看到人们在他设计的空间里生活或工作的场景。

  可是,接下来的那一秒,没有声音,没有光线,也没有了身影……他只是感到好像被人猛地推了一把,那是一种足以将自己抛至另一世界的力量。之后,自己便没有了意识。

  一个让人室息的黑暗盒子,他被关在里面。他能听到盒子外面的人谈话的内容,是关于他自己的。无论他在盒子里面如何用力捶打,外面的人都无动于衷,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了声音。

  自己会被他们永远地丢弃吗?他在盒子里大声叫喊起来。可是不管他怎么用力,都无法发出声音。疲倦和恐惧让他无法睡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又听到了盒子外面的声音。那种就快要不能呼吸的痛苦让他拿出了所有的气力,拼命地挣扎,挣扎。终于,盒子被他踢开了。

  那刺眼的颜色如同瞬间一齐朝他飞来的密集流萤,旗原本能地伸手遮挡自己的双眼,却感到一阵剧痛。

  这是在哪里?我不是枕着妈妈的双膝在看天空的吗?爸爸还没有告诉我学建筑到底好不好……

  爸——

  妈——

  “醒来了。”有人这样说了一句。

  旗原向周围环视了一下,那么多的白色。因为不想躺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所以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别动,现在你还不能随便动。”病房里的护士连忙走过来告诉他。

  “这是哪里?”

  “这是医院……”

  “我爸爸和妈妈呢?”

  “你稍微等一下啊。”

  面露难色的护士看着病床上的旗原,转身离开了病房。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过来问旗原:“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没有?”

  “好痛。”

  “哪里痛?”

  “全身……好像是背部……”

  他感到自己后背有断裂似的痛感,努力地想改变自己躺着的姿势,却得不到身体的反应。

  “没事,那只是躺的时间太长的缘故。但是你的手要恢复正常活动的能力的话,至少还需要10至15天的时间。”

  “为什么?”

  “是车祸。”

  “车?我爸爸和妈妈呢?”

  ……

  没有眼泪,四分五裂的苦痛却轰然袭向他。在别人无法抵达的大海深处,他却要在这个黑暗旅途独自上路,他感到世界完全失色、冰冷,心底升起一种看不到终点时的绝望。

  已经三年了。

  他抬头瞥见依然静默的《Frank Llyoyd Wright》,眼前出现第一次遇见七重时,她抬眼望向自己的清亮眼神。是她的出现,才让三年后的这个季节开始拥有了颜色。鲜亮而温暖的物象下面,他从一开始就相信那种偶然的交集就叫命运。可是现在,她突然的变化却再一次让他重新回到了以前的冰冷中。

  “我想见你。”

  他小声地说着,这样的思念只会让内心的焦灼更加显露,如射线般不能停止的念头侵占了他的整个身体。他起身来到它跟前,将它拿在手上:“Frank Llyoyd Wright……”

  它,会是一道无望却令人痴迷的痂吗?

  旗原将书贴近胸口,心里的念头慢慢把他逼退到墙角。他靠着墙,慢慢地坐到了地上,将头深深地埋进胸前很久。

  这一整夜,他裹着薄薄的被子蹲在床角,眼睛直直地盯着影片里叫“睽”的女孩为了男孩不断离开的情节。影片最后的逆光镜头里,倚门站着的少年沉默地望着远处,那目光孤单悲伤,旗原觉得那就是现在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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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的方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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