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女儿的18岁成人礼,生日宴会的地点在门禁森严的卧龙山庄。它拥有全亚洲最大的水晶吊灯,悬挂在大厅正中央的庞大晶体群投射的美丽冷光经过反复折射,营造出梦幻般的光束与光带,氤氲在这个专为18岁少女而准备的宴会上。
白色低领棉衫外面,是抵挡寒意的蓝灰羊毛针织小坎肩,配了同质同色系的薄线围巾,下面同样是款式简单的羊毛绒浅色长裤,加上颜色亮丽的提包。微微卷曲的头发被整齐地束在后面,显得整个人精神焕发。这是日常打扮的赫七重。尽管这样,她身上依然散发出一种知性的、优雅的美,吸引着周围的人的目光。
她慢慢走进大厅的时候,正在和别人说话的晃芝老师第一个看见了她,马上向她招了招手。
“你怎么没换衣服啊?”
“换了。”
“我是说礼服。”
晃芝老师压低声音在她的身边咬着耳朵。
“没事,晚餐过后我就走了。”
“你没看到别人全都是有备而来的吗?”
七重没有说什么,只是从服务生那里接过一小杯类似苹果酒之类的饮料,对晃芝老师轻松地笑笑后,两个人在专门为学校老师准备的贵宾席坐了下来。
弦乐队的演奏安静下来后,有人走到舞台中间要说话,大家的注意力全都随之转移到舞台上。Anne和她的父亲、母亲还有其他人等一字排开,逐一进行着自我介绍。七重坐着的地方,可以直接看到舞台及舞台周围的人。这时,有个人的背影吸引了她的目光。
浅灰色长裤,剪裁合身的白色小西装,宽宽的肩,短且利落的黑发,从这个站着的背影,她甚至可以知道这个人此刻的心情。
好像预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样,穿小西装的人突然转过头来,七重连忙移开自己的目光。但他还是看到了她。在他的目光的注视下,七重感觉到了自己内心那种忐忑不安的情绪。在这个喧闹的地方,她的这种情绪细微到连她自己都可以完全忽略,可是,远在舞台边的旗原却感觉到了。他不肯挪开自己的目光,于是离开了舞台边的位置,径直朝七重走了过来。
因为无法承受他走过来的压力,在旗原还没有到达她面前的时候,七重连忙起身离开了席位。
“你去哪里?宴会马上就开始了。”
晃芝老师见七重离席,虽然急切地问她,但眼睛依然注视着舞台。
“对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间。”
七重连忙解释。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哦,不用,谢谢。”
将晃芝老师留在座位上独自离开的七重,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令人压抑和郁闷。她径直走向出口处,将那扇沉沉的弹力木门推开后,钻进了外面的安全通道通风口。
一阵凉风猛地灌进她的脖子里,顿时她觉得全身冰冷。
她紧紧地裹了裹坎肩的前襟,倚墙站着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靠在了墙上。她的脑海里闪现出旗原朝自己走过来的样子,他的脸上是那种不屑的咄咄逼人的神情。想到这里,七重忍不住叹息着,因为自己越来越无法平静地去面对他了。
大厅里传来说话的声音,先是成熟男人的声音,然后是好听的女孩子的声音。他呢?在做什么?他走过来是要做什么?接下来,该轮到公主的好朋友、准王子第一号说话了吧?
但是久久都没有声音再传过来。
站在没有暖气的通道内,七重觉得有些冷,却又不愿意现在回到大厅里。
正在犹豫着的时候,从通往楼上的楼梯口下来的人,让七重傻傻地怔在了原地。
“你待在这里做什么?这么冷。”
旗原带着责问的语气里更多的是担心。
她不说话,而是用力推通道口的弹力木门,一心想从他的面前消失,可那张门却怎么也推不开。
“反了,是拉的。”
旗原走过去,用力一拉,门便开了。她像一尾带电的银鱼一样,从通道口进去,融进大厅里的喧嚣之中。旗原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她的身影早已不在的空空的走廊,却像被那余下的电波击中了一般,重重地跌坐在门前的红色地毯上。
“原,怎么了?为什么坐在这里?”
旗原抬头,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跟前的Anne,正用诧异的眼神望着自己。
“没什么,有点头晕。”
“是不是因为里面太闷了?可是……爸爸在找你呢……”
“好的,你先去,我去一下洗手间,就过来。”
“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你先进去。”
Anne担心地望着旗原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才跑回大厅,来到爸爸身边。
“他去哪里了?”
坐在沙发内的中年人,一边低头看文件,一边问Anne。
“他说有些头晕,一直坐在走廊上呢。“
“没事吧?”
“他去一下洗手间,马上进来。“
“他来了带他过来。“
“是的,爸爸。“
“好,去吧。“
即使将全世界的水龙头内的凉水全部扑洒在脸上也无法让自己清醒过来的情感与牵挂,已经将镜子里的这个少年死死地抓住了。他已经挣扎过了,甚至想过抛弃自己来摆脱这份恶毒而又诱人的爱情。就是这个漫长而坎坷的过程,让他在灵魂与精神上早已成为一个经历丰富的成熟男人。她是属于我的,这是宿命,不能逃开。
他在镜子里看见了出现在男洗手间门口的Anne,深深吸了口气,默默地将刚才的紊乱全部吞咽到心里,然后转身跟着Anne回到了大厅里,出现在Anne爸爸跟前。
“听说你爸爸生前是有名的建筑家,说来,我们彼此好像还有过几次照面。”
“他一般深居简出,在交际与人脉上,可不及叔叔您。”
“你们家的事情我很早就听Anne提起过,的确难为你了。”
“谢谢叔叔关心。”
“你们俩真的是从小就认识?”
“我们从幼儿园开始就是同学。”
“以后,欢迎你常到我们家里来吃饭。”
“谢谢叔叔。”
“你也知道,今天是妮妮18岁的生日,过了今天她就是一个大姑娘了。”
“爸爸……”
“可别害羞,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一味地害羞,后果是很严重的。”
“爸爸,别在这里说啊!”
“不在这里说?那今天大家来参加你的生日宴会都是做什么来了?就是要来看他的态度啊。”
一旁的妈妈、七叔和其他人都笑了起来。Anne站在旗原的身边,偷偷地转头去看他,脸早已红了。
“不用紧张,今天也不是什么仪式,我们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这丫头平时在家可没少说你啊。”
“爸爸……”
“别打岔,爸爸替你听听就知道了。”
大家都望向旗原。
“对不起,伯父,我想您可能误会了。我和Anne一直是同学、好朋友,除此之外,我没什么可说的。”
说完后,还没等对方有什么反应,旗原便转身朝大厅的出口处走去。
Anne的爸爸坐着的地方突然传来议论声,七重望过去,看见Anne正伏在她妈妈的肩膀上哭。她扭头看见消失在大厅门口的旗原的身影,连忙追了出去。
“旗原……”
七重这样用力叫他的名字,他才停下脚步。
“你对Anne说什么了?”
“你现在也来关心这些事情了吗?”
“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很过分吗?今天是她的生日!”
“对不起,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周到。”
“我真是看错你了!”
七重说完,转身又跑向大厅。
回过头来的旗原看见的,依然是她离开自己的背影。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是被她抛弃的少年了,便一个人出了酒店,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正准备走进大厅的七重忽然听到从通道口那边传来的声音——
“那小子好像在往燕希酒店那边走……带他去江边……给他点颜色就好了……不要让老爷子知道。还有,把小姐给他买的衣服脱下来……就这么做!”
她在门边只听到几句,心里疑惑着,一边在想他们在电话里说的是谁,一边走进大厅。
晃芝老师第一个跑过来告诉她:“你到哪里去了?出事了,看秦老爷子的脸色就知道……” “晃芝老师,我们可不能乱说的。”
“赫老师,你不知道我们学校的旗原和老爷子的千金谈恋爱的事情吗?一定与这个有关。” 七重觉得晃芝老师的话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不分青红皂白地一股脑全部倾倒在了她身上。已经无法再去理会晃芝老师的话语,七重走出大厅,抱着想让他自己回来好好处理问题的目的,用手机拨打了旗原的电话。
“旗原……”
电话通了,但那边很吵,还传过来奇怪的声音。
“旗原……”
再喊他的名字时,电话好像被人故意掐断似的,只有“嘟……嘟……嘟……“的忙音。正觉得疑惑的七重,突然想起了刚才听到的那些话……
天啊!江边!
她跑到电梯口,电梯还停在34层,于是她便直接从安全通道跑到一楼,然后出了酒店大厅,拦下出租车直奔江边。
江边的风好大。因为天气的缘故,几乎看不到散步的行人。七重抱着包,沿着长长的江岸走着,生怕自己看不到他,错过他。
微弱的路灯灯光照不了多远,那些步行带附近的草丛,还有一团团黑糊糊的树影,时不时会让七重心里打鼓。她平时无论怎么样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到这样的地方来的,那种阴森的环境,会让她毛骨悚然。但是一想到自己是因为旗原,因为要找到他,因为自己一定要确认他的安全,那种恐惧的心理便消失了。
她拿出电话,一边寻找,一边一遍遍拨打旗原的号码。
铃声好像是从一处草丛里发出来的。七重将自己的手机从耳边拿开,四下环顾着寻找那铃声的出处。
越来越近的时候,突然没有了声音。七重连忙重新拨打了一次号码。
这次,铃声很清晰地在附近响起,七重循着声音找去,在一个步行带边上的垃圾筒里找到了旗原的手机。
紧紧握住这只手机的七重,什么都不敢想,只是疯了似的在周围的每一处草丛里翻找,一边找一边喊着“旗原……旗原……原……原……”,声泪俱下。
在离堤岸不远的地方,七重看见了今天晚宴上旗原穿的那件白色小西装。她一把将它抓起来,沿着河道朝前奔走起来。
直到跑到桥墩底下,七重也没有找到旗原。她站在桥下,望着湍急的江水,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
“……”
从桥墩底下发出的微弱声音,传到七重的耳边。她转身朝身后看去,一团白色的小东西蜷缩在桥墩下的河滩上。
她跑了过去。
整个上身裸露在外面的旗原已经全身冰凉了。她跪了下来,将自己的坎肩脱下来替他披上,但那小小的面积对于这个庞大的身躯而言根本无济于事。触碰到他冰凉身体的七重,再一次毫无顾忌地哭了起来。
“你……还真爱哭啊。”
“为什么会这样?”
“在追你的时候,被动物们袭击了。”
“都这样了,你还开玩笑!”
“这样不是很好吗?你来……了,你哭……是因为担心我吗?咳咳……咳咳……咳……”
无法连贯说出句子的旗原突然咳嗽得很厉害,七重连忙扶他起来,一边在他背后轻轻捶拍一边问:“现在能动吗?我送你去医院。”
“我不去……医院……”
“为什么呀?你都这样子了。”
“去医院,别人就会知道他们的……是我不对,我从来没喜欢过她……却还跟她交往……带我……回家吧。”
“傻瓜……”
七重说着,心疼地将怀里的旗原轻轻拥着,好让自己的体温能够在这一刻传达一点给这个冰冷的身体。没想到旗原却将她推开,吃力地说:“我会弄脏……你的衣服……你一定不知道……即使没有穿裙子……你……也比任何人都好看……”
七重忍不住笑了笑,嘴角还带着刚刚流下的眼泪。
“我去弄点热水来给你擦一下。”
“我自己去洗洗……待会儿麻烦你帮我上药。药箱在楼上最里面都间。她慢慢地走到楼上,在旗原说的地方找到药箱,又回到楼下。这里是旗原的家,七重欣赏着这房子里的一什一物,因为它们都与靠原有关,所以在她眼里也变得特别起来。
楼道上那幅镜框画,他一定曾经亲手擦拭过它吧?桌子一边滴答滴答的小钟,无数个早晨他都会用手一把抓起它,然后塞进枕头下面吧?还有旅行杂志,现在躺在那里的电视机遥控器,以及门背后的练习标靶……七重偷偷地享受着马上就要结束的时光,因为在旗原淋浴完,替他擦好药水之后,她就必须离开了。
淅淅沥沥的水声从里面的洗浴室传出来,七重趁着这段时间将房子里稍微打扫了一下。
一阵沁人心脾的冰浴液的香味传来,七重抬头,看见眼前穿着一身宽松睡衣的旗原。
“不要弄这个,在那边坐着就好。”
旗原过来拿她手里的抹布,
“给我,我先放回去,”然后猫着身子将她推到沙发前坐下,
“我来放,你坐着。”
在厨房门口,当旗原将扶布政国台板上准备转身的时候,突如其来的痛感使他蟮缩着蹲到了地上。
“旗原,你怎么了?
“痛……”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渗了出来。不知怎么办才好的七重将他扶到沙发上躺下,然后从房间里拿来被梅替他燕好,接着蹲在他限前问他:“好些了吗?哪里痛啊?”
旗原指了指小腹的位置。
七重将他的睡衣拉开,露出小腹,可上面好好的,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旗原,一定要去医院的,我们去医院。”
已近凌晨的时候,七重带着旗原到了理番区最近的医院。当医生告诉七重说旗原是胆破裂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傻了。如果没有及时带他来医院的话,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旗原,是谁这么做的?告诉我。”
“没事,医生说……已经没事了。”
“为什么?”
“是我自己……”
“你差一点就没命了,为什么?”
“……”
他不说话,只是望着眼前的七重,她的目光犀利,像无数细小的针一般落进他的心里。没有躲避的旗原想要告诉她,自己这么做只是为了摆脱束缚,为了只属于她一个人。
七重用不解的目光等待他的回答,但是却得不到答案。她转过身去,想出去清醒一下。
“不要再离开我……”
旗原挣扎着坐起来,伸手从她身后紧紧搂住她,将脸紧紧地贴在她的腰际。
被他突然的举动吓到的七重愣在了原地。那紧紧贴着自已皮肤的十指,传递的除了他的体温之外,还混杂了比那更复杂的别的东西,她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爱,可她更加明白的是它本身所引来的世俗非议。
虽然自己也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想要告诉他,想要告诉他她离不开他,但却始终没有那样去做的勇气。
独自一人的时候,七重甚至也想过带着爱与他一起逃走,可每一次都是他充满朝气的面孔和笑脸将她的所有念头打消,然后她就警告自己:“赫七重,你不能太自私了。”
于是,她又会回到原地。
自己这么败,只是因为他。为了他能拥有更多比现在还美好的可能,所以她才选择放弃。这种对爱自己,这种对爱的放弃,其实也是在放弃这个爱着他的自己。
他已经是一个大人了,很多事情他应该比自己更清楚吧。所以,七重下定决心和他说清楚。
她慢慢转过身来,将他扶倒倒躺好。看着自己所深爱的这个像孩子般的男子,她的心像布满了无法清理的玻璃碎片一般,痛到凌乱,无法治愈。除非失去生命,否则那样的痛就一定会存在。
“听我说,旗原,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果,没有结果,为什么还要开始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结果?你要什么样的结果,我都给你啊。”
“你太天真了,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是的,我很简单,简单到只要能够喜欢你,和你在一起。”
“旗原,我们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有各种各样的原因……”
“你爱我吗?”
“……”
“回答我啊……”
话还没有说完,便不停地用手捂着嘴咳嗽起来的旗原,让七重心痛极了。
“现在别说这个,她几乎是在乞求他。”
“不……除非你告诉我你一点都没爱过我”
七重看着他,觉得他所有的心力都在这眼神里了。无处逃避的七重,泪水一下子涌满了眼眶,她在床边蹲下来,目光已经无法再离开他。那张被淤痕和血迹布满的面孔依然完美无缺,她伸出手轻轻地去碰触它,眼神里充满痛惜和怜爱。
因为内心积蓄了太多的情绪,所以她自己都不知道要对他点头还是摇头,她先是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
只要看着他清澈的眸子,七重原本掩藏在心里的期待便会不由自主地站出来,这种感觉明显到令她自己都不知所措。
在她的眼泪落下来之前,他竟然挣扎着用吻将它们温柔地擦拭掉了。
那一瞬间七重的脑海里是空白的,而眼前的旗原却像早已准备好的风,转瞬便填满了她的整个思维,让她无处可逃。
那毫无技巧可言的温柔的吻,却让她感觉到甜美的眩晕,她只是觉得自己的膝盖失去控制地软了一下,而后整个人便依偎在了旗原的臂弯内。
那一阵甘美的沉醉过后,她趴在床前,依然保持之前的姿势,享受着这短暂的甜蜜。
他的手轻轻掠过她的卷发。将验贴近她的耳边倾诉着:
“我总是会想起你,汽车上,图书馆里,讲台上,没有止境,完全没办法静下心来念书。我一直在警告自己到此为止,可是最后还是一样的结果。告诉我,你是不是对我施了魔法?嗯?”
如果自己不是他的老师的话,这一切就是幸福的吧! 她从来都不曾想到“老师”这两个曾经让她迷恋的字眼,现在在竟会成为自己的魔障。
想到这些的七重,尝试着慢慢从他的怀中离开,却被他再一次拉回去……
像任性的孩子般,旗原紧紧地拥着她,不愿意放开手。
“痛吗?”
七重抬头,双眼望向他,问他。
“你是说它吗?从在那辆车上遇见你,到今天之前,它一直都在……”
旗原说着,将手握成拳头,紧紧地贴近胸口。
七重的眼里含着眼泪,她不说话,只是将脸温柔地贴着他的手臂,听他说每一个字和每句话。
“我总是对自己说,如果她也和我一样,那在我心痛的千百次里,她能体会到一次就足够了……”
“你是傻瓜吗?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因为……”
他的声音有些便咽,因为不想被她看到自己的表情,所以他慢慢转过身去,将被子轻轻地扯到了头顶。七重望着他的背影,想要安慰他的手虽然伸了出去,但却久久停在半空中。时间好像在与空气摩擦一样,发出了让人难以忍受的某种类似于电波的迷幻声响。七重的手停在那里,最后只好无助地又将它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