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季璟轩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周之后了。大半个月未见,当奈汐在办公室重新见到他的时候,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觉得他瘦了,好像还憔悴了。
季璟轩说:“奈汐,你怎么看起来那么虚弱,生病了吗?”
他怎么能够这样,就这么走了,回来的时侯却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解释,解释,此时此刻就近在咫尺的季璟轩,奈汐需要的只是他的一个解释。如果他愿意说,她知道自己就可以原谅。
“季璟轩……上上她……”所有的问题都想问,可是说什么,怎么说,奈汐完全乱了阵脚。
季璟轩皱着眉头,似乎想听清她的问题,奈汐却没有说下去。
办公室的门被人打开,是林上上。
奈汐的心又开始做自由落体运动,不断地往下坠。
林上上看到奈汐,脸上立刻泛起了红晕,分明是十足的不好意思。
“奈汐姐,你也在啊。”
奈汐有些慌乱,觉得自己像是多余的存在,只好很快说:“嗯,我马上就出去了,下午还有课。”
季璟轩一听,忙说:“那中午一起吃饭吧,我们三个好久没一起吃饭了。”
“不了。”奈汐连忙拒绝,“我走了,你们聊吧。”
突然之间,奈汐觉得自己再不消失,就会显得越发的无地自容。
“奈姐——”林上上却突然拉住了奈汐,说出的话让奈汐疑惑不解,她问,“苏轶他……”
苏轶?奈汐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苏轶他怎么了?”
“算了……下次再说吧。”林上上的脸更加通红,将话打住了。
出了办公室的门,奈汐决定联系苏轶。她本以为苏秩应该回上海去了,可是打给他的时候,苏轶居然说他现在在北京。
“你什么时候又来了北京啊?”
“呵呵,就这两天。有些事要忙,就没有通知你。”
奈汐觉得有些奇怪,可是还是决定先问问题。
“苏轶,我有事问你。”
“你说吧。”
“你和林上上,最近有没有联系?”她开门见山地说。
“这个……你怎么想起问她来了?”苏轶的回答有些搪塞。
没有吃惊,听到林上上的名字,苏轶居然完全没有吃惊。他反而像对待一个认识了很久的朋友一般,将林上上的名字脱口而出。
“你遇到上上了?”苏轶说。
“苏轶,我觉得你有问题,十分有问题。”
“奈汐,这段时间,的确发生了一些事情。”苏轶似乎已经决定要向奈汐坦白。
“好,你到我们学校旁边的公园等我。”
奈汐整节课上得魂不守舍,好几次都拼写错了句子。终于结束了课程,她拿起包就冲向了公园。
苏轶坐在长椅上,耳朵里塞着耳机,摇头晃脑地沉浸在音乐当中,奈汐站在他身旁也不自知。奈汐拽下他一边的耳机,他才站起身来。
“你来了!”
奈汐坐在了苏轶的身边,苏轶却似乎有些拘谨,脸上的笑容也有些不太自然。他呵呵地乐着,越乐奈汐心里越觉得疑惑。
还会苏轶先开了口,说:“上上也回上海了吧?你们见面了吗?”
奈汐的纳闷更深了,她若有所思地提问,话语中似乎还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情绪。“苏轶,你跟上上,关系似乎比我们想象的要好啊。你们不是只见过一面吗?”
“呵呵,呵呵!”苏轶的笑声更大了。他抓了抓脑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一般。
“奈汐,我和上上,其实这段时间都在一起。”
苏秩开始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他回到上海以后,最后一次回到木棉之家,再次在寒冬点了一杯Vienna Symphony。他回忆着和奈汐几年前的相遇,将它深深地埋进了心里。
从木棉之家出来的时候,他居然遇到了林上上。
那个陪他说了一天话的女生穿着厚重的棉祅,戴着毛茸茸的掩耳帽,毛线围巾在脖子上绕了几圈,遮住了她半张脸。苏秩和她迎面撞上,差点没有认出她来。
“呀,苏轶!”
“你是……林上上?”
“真巧啊!”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在北京的时候没听你说起要来上海啊。” 很奇怪,巧遇林上上,苏轶竟觉得十分高兴,高兴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心中的疑惑。
“这个嘛……进去说进去说。”没等苏轶说不,林上上就推着他再次进了咖啡馆。
苏轶陪着她喝了那天的第二杯咖啡。原来林上上和季璟轩回到林家过,季璟轩向林重彻底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他说不会跟林上上结婚,而且他也认为,林上上对他的感情并不是爱。林重觉得季璟轩是在狡辩,他非常生气,可是林上上也提出,要给大家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季璟轩可以重新考虑林重的提议,自己也可以好好地弄清楚心里的想法——林上上很明白父亲是一个十分强硬的人,如果季璟轩与他硬碰硬的话,只会适得其反,她只想拖延一段时间,再想其他的办法。
苏秩听着林上上的叙述,一直不曾移动视线。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只见过她一面,可是在回到上海以后,他竟会时常想起她的样子,林上上的眼睛似乎是有魔力一般,闭合之间,让他沉醉其中。
在苏秩的眼中,林上上有些像从天而降的天使,带着灵动的洁净的光芒。
他的心,很久不曾有过这样的悸动,像是有人朝平静的深潭丢进了一颗小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后来的几周时间,苏轶带她走遍了上海所有好玩的地方,吃遍了上海所有好吃的东西。直到季璟轩来找她。
与林上上分别之后,苏轶的心里翻腾着思念的巨浪。他从来没有如此思念过一个人,即使是当初想念奈汐,感觉都没有这么强烈。
因为,他似乎也能感受到,林上上临走时,眼睛里也有与他一样的不舍。
于是他又来到了北京,来确定自己心中的想法——他对奈汐的感情其实早已经不是原来的执著,此时此刻,他似乎爱上了林上上,那个外向、懵懂却无比坚韧的女孩。
(2)
自从听完苏轶的话之后,奈汐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如果苏轶真的能和林上上在一起,当然是一件不错的事情。苏轶乐观开朗,本来就应该过一种轻松的生活。自己过于沉重,和他是不相衬的。
就像冰激凌里加进了巧克力会很棒,可是如果加进了苦丁茶则会破坏它的香甜。
她现在没有弄明白的是,季璟轩没有和林上上一起去上海,那么他这三周去了哪里?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季璟轩发来信息,让她晚上去一趟游乐场,就是他们唯一一次去过的那一家。
华灯初上,奈汐到了已经关门的游乐场。
大门紧紧地关闭着,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呼啸而至。北京的冬天特别冷,大风把高大的杉树吹得簌簌作响。
奈汐站在大风中瑟瑟发抖,不停地躲着脚。她也正想要和季璟轩谈谈。她在心里暗暗地想着,这个季璟轩,把我叫来,自己又不出现,是想要做什么?
她冻得全身发颤,摸索出手机,看到了季璟轩的新信息。
奈汐,去找门卫,会有人帮你开门。
奈汐将信将疑地走到门卫处,向里面的门卫大叔询问。
“不好意思……有人让我来找您,说可以让您帮我开门……”奈汐一边说着一边感觉羞愧,这么唐突的事情她还是第一次做。
门卫大叔反倒很热情,说:“哦!是小季的朋友吧,好好,你等等。”
他拿出钥匙,开了门。游乐场的大铁门慢吞吞地打开,好像是在引导奈汐走入一个童话的国度。
奈汐谢过门卫大叔,走进了游乐场。这里冷清的场面跟白天很不一样,冷冰冰的大型游戏设备像是熟睡的孩子一般,它们只有在热闹的时侯才会被大家所喜爱,当欢愉散尽,它们就只能独自躺在静谧的地方,品尝孤冷的长夜。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它们再也没有利用价值,就会被大家所遗忘抛弃。
奈汐有些自嘲,面对着一群不会说话的机器,她居然也有这么深邃的哲学思想,看样子是孤单的夜晚让她有些心生感慨,神志不清了。她继续往前走,还是没有看到季璟轩。
手机的屏幕再次亮起,季璟轩的新信息说:
到旋转木马这边来。
除了按照他说的做,奈汐似乎也没有别的什么选择。她还有满腹的疑问想要得到季璟轩的解答。
旋转木马是奈汐最喜欢的东西一一你永远都在追逐前面的人,可是永远也不会追上,你拥有的只有追逐的乐趣,或者说是失落。奈汐觉得,季璟轩就总是在自己前方的那一匹木马上。
奈汐走到了旋转木马的前方,等待她的依然是一片寂静。她忍不住拿起手机打给季璟轩。
“季璟轩,你究竟在哪里?”
“奈汐,我就在游乐场啊。”季璟轩的声音依然是温暖人心的。他不紧不慢,似乎掌控着一切。
“那为什么不出来,这么大了还玩捉迷藏吗?”寒冷加着急让奈汐有些生气了。
“奈汐,你闭上眼睛,数十秒。”
“我不要”。
“那我帮你数。一、二……” 季璟轩的话似乎带着魔力。
听着季璟轩的声音,奈汐竟在心里默默跟着他数起来。她的内心似乎也在期待十秒之后会发生什么?
“七,八,九……”
“七,八,九……”
奈汐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最后也和着季璟轩,轻轻地说出了一个字。
“十。”
“十。”
两个人共同说道,奈汐觉得他们的心跳此时也应该是同一个频率。
她的身后忽然响起了音乐声,周围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明亮。奈汐睁开眼,整个游乐场真的变成了童话的世界,所有的灯光都闪烁着迷人的光芒,仿佛停止的世界因为她而破解了尘封的咒语,重新开始转动。
五彩缤纷的颜色给游乐场镀上了一层奇幻的色彩,奈汐还在惊讶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澄净的夜空突然冒出了橘红的焰火,像是一枚冲锋的信号弹一般,霎时,明黄、大红、青绿、靛蓝,各种颜色的焰火在空中绽放,广阔的天空变成了焰火的花园。
这一切,都是只为奈汐一个人而生。奈汐就是今夜游乐场的公主。
她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眼睛都忘记了眨动,她只想把这一切都记在心里,一刻也不想错过。
“不去试一试吗?”
奈汐回头,季璟轩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他的声音已经不似高中时期一般温润,反而多了几分成熟稳重,可是说出话来,依然让奈汐心动不已。季璟轩眉目含笑,犹如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中走出来的王子一般英挺伟岸,他穿着正式的西装,脸上是温柔的微笑。
“季璟轩,这是……这是怎么一回事?”奈汐几乎不能言语,她忘记了质问,整颗心被强大的震惊所填满。
季璟轩走向她,在离她很近的面前站定。奈汐看着他,似乎能够预感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会让她终生难忘,她的心里像是藏着一个巨大的宝藏般幸福。
他看着奈汐,眼里是肯定和坚持。
“季璟轩……”奈汐呓语,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季璟轩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盒子,单膝跪在了地上。他的一切动作缓慢而流畅,像是早就将这样的仪式记在了心里。
奈汐张开了嘴,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眼前的季璟轩。
他的眼角温热,棱角分明的脸庞上闪烁着令人动容的光芒。此刻他的心里也是感慨万千,经过了林上上的事情,他已经决定要立刻和奈汐订婚,给她,也是给自己一份稳定的生活。他将盒子举高,动情地说:“奈汐,我们订婚吧。”
“这……这是干什么……”脑袋里一片空白的奈汐不知所措,虽然幻想过无数次浪漫的求婚场面,可是她总觉得那仅仅是不切实际的想象,决定和季璟轩在一起,就注定要过平淡如水和细水长流的生活。
“这场订婚仪式来得太迟了,我知道。这几年,我们只有彼此。你说的对,既然上天注定让我们彼此依靠,我们就应该抓着对方的手。我说过会一直陪你,我希望能做到。” 季璟轩说得很真诚。
是的,他还是没能开口说出“我爱你”,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能给奈汐的,只有保护和关怀,那不是爱。他爱一个人的能力早在放弃米乐的时候就已经断了手脚,残疾得不能再次行走。
奈汐是那么孤独,在世上她只相信他。那他就给她一场婚礼吧,像是送她一份一辈子的礼物。
季璟轩等着奈汐的回答,等得他高举的手臂有些酸疼,等得他的袖口有泪珠滴在上面。
“季璟轩,这些,都是真的吗?”奈汐哽咽的声音在凜冽的寒风中更显微弱,颤抖得几乎就要被湮没。
她和他,真的会成为今夜这个童话的主角吗?只要她轻径点头,王子和公主是不是就真的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奈汐有些怯儒,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甚至不敢伸手去接过那个盒子。她生怕轻轻一触,这一场梦就会破碎。
“傻瓜,都是真的。”
奈汐拿起盒子,打开的时候,一个镶着钻石的手镯映入了她的眼帘。
“为什么……是手镯?”奈汐不解地问——从没有听说过求婚的时候不用戒指的。
季璟轩站了起来,虽然还是带着微笑,可是语气中却有难以掩藏的黯然:“奈汐,我们的这场婚礼,就用手镯好不好?”
季璟轩将一只手塞进口袋,指尖触到了那个冰冷的银圈。那是早就被收起来的一枚戒指,式样简单,可是在戒指的内壁,却深深地刻着米乐的名字——这枚戒指,是他最后唯一想要保留的回忆。
奈汐明白,自己还只是季璟轩的一份牵挂,而他的过去,却是他心中的一根刺。如果自己想要强行将它拔出,只会让季璟轩流血不止。
她没有再过问。这一个华美的手镯,已经带给她足够的幸福。
季璟轩为奈汐亲手戴上手镯,银色的手镯在纤细白晳的手臂上发出温润的光泽。
“真好看。”奈汐说。
季璟轩牵着奈汐的手,走向了旋转木马。在即将坐上去的时候,奈汐忽然说:“等等。”
“怎么了?”
“你消失了那么久,是去了哪里?”奈汐想起了心中的疑问,她本来还以为他和林上上一直在一起的。
季璟轩眉角带笑,温柔地回答:“深圳,我回了一趟深圳。”
(3)
季璟轩去了深圳,他去见了父亲季世博。
季世博的医生给他打电话,说季世博病危,让他赶紧回去一趟。季璟轩来不及通知奈汐,自己回家匆忙收拾了一些行李,便飞回了深圳。
季世博还是突发的脑溢血。可能是由于季璟轩走后他更加操劳,所以病情有所恶化,在公司的董事会议上突然了倒了下来。
手术进行得异常漫长。当医生终于从手术室中疲惫地走出来的时候,原本漆黑的夜晚也露出了鱼肚白。
幸运的是季世博又一次从死亡边缘上被抢救回来,可是医生说,季世博已经不能再这样繁忙地工作,他需要有人照顾,并且好好休息。
季璟轩去病房看父亲。许久未见的季世博竟像孩子一样,一直拉着季璟轩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小轩,你回来了……他们也真是,这点小事也把你叫回来……”
“您别多说话了,刚刚动完手术,好好休息。”季璟轩虽是淡淡地说着,心里却有抑制不住的心疼。
“我还好,还没有抱孙子,是不会这么快死的。”季世博反倒安慰着季璟轩,笑着说道。
“什么死不死的,您别乱说话。”季璟轩面色一沉,不愿听到父亲这么说。
“啊,人老了,就要认命啊。”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季世博便累了,于是沉沉地睡了去。季璟轩心想,父亲果真老了,前几年还可以昼夜连轴转地工作,现在说几句话就必须得休息。
之后的十几天,他一直都在医院照顾季世博。没有联系奈汐,是怕她担心,毕竟季世博也已经慢慢恢复了。
在季世博快要出院的时候,季璟轩向他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斟酌着对季世博说:“我想,把您接到北京去。”
季世博本来喝着水,听到这话后咳了出来:“咳……咳……你,你说什么?”
“您身体不好,到北京以后也方便我和奈汐照顾您,我们也能够放心。”
季世博心里一暧,儿子虽然很久没有回来看他,可是这番话说明,他的心里一直在想着自己。他笑着摆了摆手,说:“你们有这份孝心就可以了,我一把老骨头,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我们是亲人,前二十年没有好好相处,我希望在以后的日子我们能好好在一起。”季璟轩的话说得点到即止,可是季世博读懂了其中的温情——季世博知道,儿子是真心想照顾自己。
他自己又何尝不想享受天伦之乐呢,不断地在办公室和谈判桌上来回忙碌,他也能感觉到越来越力不从心,眼前时不时会昏黑一阵,这是岁月在给自己警告啊。老了,逞强也只能是嘴上说说而已了。
想到这里,季世博有些动摇,说:“这样……真的不会给你跟奈汐添麻烦吗?”
季璟轩为季世博掖了掖被子,语气放轻了许多,为了让季世博听得很清楚,他缓慢地说:“我们是一家人,这是注定了的,不会是麻烦。”
季世博心里的担忧全部瓦解,他终于决定放下所有,到儿子的身边去。
“小轩,我决定了。我要辞去公司的职务,将股份转给股东,换成资金,带到北京去。”
“那怎么行!您不做董事长我同意,可是股份您得留着,那是您拼搏这么久的产业,怎么能拱手让人呢?”季璟轩不想让父亲和他的公司作别,他知道那对于父亲来说意味一生的心血。
季世博干涩的眼睛里有着清晰的决心,他已经决定晚年只做一个普通的父亲:“小轩,你听我说,我年轻的时候,以为金钱和名利是男人的自尊心,只有拥有这些才是成功,才能受到万人瞩目。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虚荣心,我才走错了一步,然后步步错。现在上天给了我一个补偿的机会,我才切身体会到,亲情才是最重要的,什么都比不上回到家有一盏灯火和一碗热汤。我不想再为钱财烦恼,把这笔钱投资到你的公司去吧,好好发展你的事业,算是爸爸给你的补偿。”
季璟轩静静地听完了季世博的话。老人因为病痛,话说得很吃力,可是他仍旧在尽力说着。一段话结束,他累得大口喘气。季璟轩没有说话,只是隔着被子拍着父亲的胸口。他没有出言拒绝,因为他完全能够理解父亲的用意。
那是一种彻底跟错误诀别的姿态,如果碰壁,就会带来一种不被宽恕的心痛。老人将会带着隐秘的细小伤口加速衰老,匆忙地走向死亡。
他轻拍着父亲,点了点头。
在照顾父亲的日子里,季璟轩想了很多事情。
季璟轩出发以前,林重对他说过的话他还记得十分清晰。林重说他并没有真正地下定决心和奈汐在一起,这样的话他实在不能当做没有听过。
那段时间,他的确是受到了一些冲击的。他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彻底不再想与米乐的过去,是不是真的不会再和米乐相见,是不是打定主意,此生的伴侣就是奈汐了。可是他一直没有答案。恰好上上的事情也掺杂在其中,他更是混沌极了。
如今到了深圳,他正好有机会能好好地沉淀下来,将自己的心情好好梳理一下。
季璟轩首先告诉自己,他是万万不能再考虑与米乐的未来的——他们本就没有未来。季璟轩对自己说,对于米乐而言,他是一个无缘无故消失了四年的,背弃了他们共同约定的罪人,他不能无耻到这样一种地步,在抛弃了之后,心里还挂念着能不能够重新拾起。况且,一想到米乐,母亲躺在血泊中的画面就会侵占他的脑细胞,让他深深自责,呼吸难过。
再来,奈汐与他相守四年,加上从前偷偷喜欢着他的两年,奈汐已经默默地守望了六年。对于一个女生来说,六年并不是一段很短的时光,可是她却毫无怨言。他也已经答应过奈汐,会一直照顾她。他已经背叛了与米乐的约定,不能再背叛奈汐了。
他应该如何抉择,其实已经十分清晰。他要去做的,就是决定什么时候将这个抉择化为实际行动。
这次来深圳,父亲的年迈已经让季璟轩不得不加速做出一些决定。这个老人,生平最后悔的事情便是没有好好地保全一个家庭的完整,他现在最大的愿望,也就是希望在剩余的生命里,好好地尽到做父亲的责任,然后看到儿子事业有成,生活幸福。
季璟轩知道,父亲想要看到他和奈汐能够相亲相爱,彼此扶持地走下去。那场没有成功的订婚宴,不也是父亲一个未尽的心愿吗?
他想,他这次一回北京,便会让奈汐感到安心,他会给她一份他能够给得起的最大的承诺。他没有和奈汐联系,一是不想让奈担心父亲的病情,二也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除了那次在大礼堂的祝福,季璟轩似乎再也没有为奈汐认真地准备如此之多的东西。
季世博的病情逐渐好转,后来,季璟轩便接到林重的电话,让他去往上海带林上上回家。季璟轩告诉父亲,等到要和奈汐订婚的前夕,就接他来北京。
(4)
这段时间的奈汐一扫前日的抑郁。她好像变成了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生,每次看到季璟轩就感到无限的甜蜜,心脏便会扑通扑通乱跳。这样的感觉是她从未有过的,即使是在十几岁正值青葱的时候。
宁静,有爱,免流离——这是多年前她许下的愿望,本以为是另一种随波逐流,没想到真的有实现的一天。
奈汐流连在漂亮服装的橱窗之间,带着晴朗的好心情去往北京各个家具城,她挑选着自己喜欢的窗帘和厨具,甚至开始驻足在进口的化妆品专柜前,当听到专柜小姐说“这款口红特别适合新娘”的时候,她的脸上会浮起粉色的红晕。
在这种时刻,有时候奈汐是一个人,有时候则会和林上上一起。林重再也没有提过林上上和季璟轩的婚事,这当然和苏轶有关。可是奈汐没有再问,她只觉得一切很好,不用知道什么,现在的宁静是最美的事情。
订婚仪式定在了六月,夏日气息浓郁的时候。这是奈汐的意思,她想在阳光明媚的时候,在众人的注目之下,接受季璟轩的亲吻。她觉得那是一种炫目得会让所有人羡慕的幸福。
四月,季璟轩将季世博接到了北京,房子里开始有了家的温暖。奈汐一点一点地将房子布置起来,她真正将自己当成了季家的一份子。因为爱着季璟轩,这种进驻让她有了一种不能言喻的自豪。
那日,奈汐在家中做着清洁。季璟轩曾几次提出要请钟点工,可是奈汐却坚持要自己来完成。在她心里,家务是一个女主人独有的权利,可是这样稍显幼稚的想法她并不想让季璟轩知晓。
她将地擦得锃亮,把碗和碟子仔细地按照大小排列。整理季璟轩的书架时,她看到了一本灰色的影集。
这本影集,她也有的。可是在离开厦门的时候,她忘记将它放进行李箱,就这么与它分离了。
这是他们高中的毕业影集。那里面的教学楼、实验室、小礼堂,记载了她和他的相遇。
奈汐放下手中的事情,缓缓翻开影集。一幕幕熟悉的场景跃入眼底,潮水般的记忆又一次涌进脑海。
为了不让奈煦发现,她曾经在上体育课的时候,偷偷将一瓶水放在季璟轩的书包旁;
她装作碰巧遇见他,然后帮他做值日,跟他一起度过短短的半小时;
他和米乐在一起的时候,她将米乐的物理书扔到了假山后面的湖里,不知情的他安慰着在走廊里哭泣的米乐,她看着一阵揪心。
以前的钩心斗角似乎都成为了今日温馨的回忆,奈汐的嘴角上扬,好像已身在多年前的教室当中,耳边有清脆的铃声响起。
猝不及防地,有人将影集抢了去。她抬头,影集已经在季璟轩手中了。
看得太认真,她居然忘记了季璟轩说中午要回来吃饭的。
“你在干什么?以后不要翻这个。”季璟轩显得有些急躁,将影集牢牢地攥在手中。
奈汐被吓到了,她没有料到季璟轩会因为这样的小事跟她生气。刚刚的甜美回忆被骤然打断,此刻的她嘴唇发抖,努力压抑着心中的委屈。
“对不起。”奈汐的道歉在齿缝间蹦出,“我以后不会了。”
季璟轩冷静下来,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他回到家,看到奈汐手中的影集,下意识地就想要夺过来,完全没有考虑后果。他的心里当下只有一个念头——那张和米乐一起照的大头贴在影集的夹层里。
他不想让别人看见,尤其是奈汐。
“奈汐,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关系。你去换衣服吧,我去准备午饭。”奈汐低着头,冷冷地说道。
季璟轩迅速将影集放在桌上,走快了几步,站在了想要离去的奈汐面前。他扶住奈汐的双肩,说:“忘记这件事情吧,好不好?”
奈汐沉默不语,只是咬着嘴唇。
季璟轩伸出双臂,将奈汐弱小的身躯轻轻揽入怀中。他抚着奈汐的长发,在她的耳边呼出薄荷的气息。
“要不然,我们回去一次吧。”时间溜走,季璟轩在沉思之后,这么说道。
奈汐知道,季璟轩并不是真的想跟自己生气,他只是还不习惯。她的头仍靠在季璟轩的肩膀上,问:“回去哪里?”
“厦门。”
奈汐将头抬起,眼中有婆娑的泪。她下意识地回应:“我不想回去。”
季璟轩的手指穿过她乌黑发亮的长发,轻声说道:“奈汐,其实你很想念厦门的。回去吧,我们去看看我们的学校,去看看我们曾经住过的地方。我们,再去看看奈煦。”
听到奈煦的名字,奈汐安静了下来。要和季璟轩订婚了,她第一个应该告诉的,的确应该是奈煦。
不知道奈煦会不会责怪自己。当她孤独地身在天国的时候,原本沉默的妹妹却要和她的爱人在一起了。是啊,她应该要和奈煦去道歉的。
何况,季璟轩也没有说错,她只是拒绝厦门带给自己的残忍,那里有所有亲人离去的痕迹。可是在内心深处,奈汐最不能舍弃的也是厦门。
最后,她看着眉眼如星的季璟轩,微微地点了点头。
几天之后,她和季璟轩坐上了回厦门的火车。
奈汐当初只身来上海找季璟轩的时侯,坐在摇摇晃晃的铁皮车厢里,没有座位,只能在两节车厢的接口处站着。火车上的售货员不断地推着小车让她退开,她被挤来挤去。那个时候她就想,以后要和季璟轩一起在这段铁轨上坐一次火车,从厦门到上海,或者从上海到厦门。
果然,这一次拿到的还是站票。季璟轩护着奈汐上了车,过道上已经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他们又站在了接口处。奈汐想这一路季璟轩一定会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她可以安全无忧地到达厦门,即使是她也觉得自己肯定不会累。
可是,季璟轩将售票员叫过来,说:“麻烦你,我们补两张卧铺的票,多少钱?
奈汐的心像是沙漏一般,窸窸窣窣地开始往下落着失望。
(5)
春日的厦门绿得发亮,成片成片的鲜绿甚至将高空也映得不像蓝色,似乎带着几分透明的绿。微风拂过,带着清新的花香。计程车开过海边的大道,奈汐听得到海浪拍打石头的声音。
这是熟悉的魂牵梦萦的味道和声音。
不顾舟车劳顿,回酒店换了衣服之后,奈汐和季璟轩就去了奈煦的墓地。
奈煦葬在海边,她说过她喜欢海。
计程车往海边开,带着淡淡咸味的海风吹着奈汐的长发,她觉得有些凉,于是抓住了季璟轩的手。她发现,季璟轩的手却比她更凉。
他,应该是想起奈煦了吧。
奈汐想,奈煦一定是喜欢季璟轩的,尽管她死的时候是和另一个男生在一起。那个黄昏,奈汐看到奈煦和季璟轩在学校门口争吵,奈煦推开季璟轩,跑了出去,上了一辆出租车。透过车窗,奈汐看到那个男生的脸,是从前很喜欢奈煦的一个人。那个男生傲慢地对季璟轩比了一个手势,季璟轩叫着奈煦的名字,可是出租车还是扬长而去。当天晚上,警察局给家里打了电话,说是发现了奈煦的尸体。
是车祸,她和那个男生一起,死在了出租车里。
奈煦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季璟轩都会呆呆地站在海边。奈汐看到季璟轩穿着单薄的T恤站在黑色的礁石上,海风灌进他的脖子,仿佛下一刻就会将他吞没。可是季璟轩不发一言,雕像一般地站在那里。奈汐很多次就这么安静地远远地看着她爱的男生,她想要上前给他一个拥抱,每一次却都只能在他发现之前离开。
海边的陵园安静神秘,奈汐多年未来,走近却仍是觉得心生肃穆。季璟轩一直走在她身后,脚步沉重,步履缓慢。
大理石的墓碑上面,奈煦的笑脸依旧灿烂,好像她昨天还挂着这样的笑容在和大家说话一般。她其他的神情都和奈汐一模一样,唯独这样的笑脸可以让人分辨出谁是谁。小时候,邻居们常说,奈煦笑得如蜜,奈汐笑得像风——如蜜般香甜,像风般不定。
奈汐看着相片,眼泪竟溢满了眼眶。她好想奈煦。
“姐……”奈汐颤抖着发出一个音,却没有接下去说话。因为喊出了这样的称呼,她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了。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手指攥得发红,肩膀也开始耸动。
季璟轩站上前,搂住她的肩膀,给予她平静的力量。他又将手中大束的白菊放在墓碑前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奈煦,我和奈汐,我们来看你了。”
“奈煦,我们要订婚了,你在天堂,会微笑着祝福我们吧。”
“奈煦,我们大家都没有忘记你……”
季璟轩说完一句话就要停下来好久,可是他还是在努力说着。他想起从前喜欢靠在他背上的奈煦,她总是会为他将苹果削成小块,在喂到他的口中之前却抢先一口吃掉。有人在路上对他指指点点,说他的妈妈有精神病,他强忍着,奈煦却捡起地上的石子向那往人砸去。他不是不知道奈煦跟他在一起之前有一个纠缠不清的男朋友,可是他一直以为她不会再和那个男生联系,直到那天看见奈煦躺在那个男生的怀里。
这些事情,随着奈煦的死亡,成了一个只有他知道的秘密。他不会让奈汐知道,他知道在奈汐的心里,奈煦是一个完美的姐姐。
奈汐最后抱着墓碑哭了好久,直到灰暗的夜笼罩了整片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