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头疼欲裂，眼前的景象渐渐淡去，转瞬之间，四周的景物被熟悉的房间所取代。那个男子依然站在门口，抱着臂膀，颀长的身材犹如完美的雕塑。
“知道你想要的答案了吗？”他轻声问我。
我怒视他：“加茂在哪里！？”
他似笑非笑地拉开门。
“在你最熟悉，却最不愿意面对的地方。”
“你是说……”
“樱桃林，公主的庭院。”
又是那个地方！那个什么该死的公主的庭院！还有那些樱桃！难道我真的和那个地方有什么关系？
但是为了加茂，我顾不得那些。在男子优雅的浅笑下，我夺门而出。
如果我经历的、看到的是真的，那加茂现在就非常危险！苜蓿的到来不是为了叙旧，而是要向他复仇！
她会杀了加茂的！
还有那个跟我小时候长得一样的女孩，她一定知道什么，很可能跟我丧失的那段记忆有很大的关系。
我赶紧掏出手机给绫司蔷打电话。或许是听到我粗重的喘气声，绫司蔷一下子也急了起来。
“柚衣！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绫司蔷！我知道加茂在哪里了！在樱桃林，公主的庭院！”
电话那头的绫司蔷沉默了一下：“好，我马上到。”
挂了电话，我加快了速度，全力朝樱桃林冲去。希望我来得不算太晚，希望加茂现在还活着。
樱桃林中依旧弥漫着雾气，使得空气也变得湿润而粘腻。我站在公主的庭院里，呆呆地瞪着那个青石神龛。
难道是那个男人骗了我？为什么加茂不在这里？随即我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我感觉得出来，跟加茂相处了那么久，我能感觉得到他的气息。
这么说……我以前忽略了一个地方。
我朝神龛走去，在神龛面前蹲下来，仔细地摸着青石的表面，一寸一寸地搜寻。从浅蓝给我的幻象里可以看出，我趴在神龛上，摸索寻找着一样东西，而很可能我要找的那个类似于开关的东西，就是找到加茂的关键！
换句话说，加茂就在这里！在我脚下！神龛的另一个作用就是掩盖那个暗室和作为开启暗室的机关！所以那个十六夜的男人才会告诉我，加茂在这里！
食指忽然触到了一个小的凸起，我轻轻地压了压，竟然是可以活动的。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往下一按！
“喀啦啦——”
仿佛沉寂了千年的遗迹终于重见天日，那种摩擦和撞击的声音犹如古老钟楼上沉重的钟声。
神龛移了一下位置，我的面前出现了一架通往地下的楼梯。
我深吸了一口气，抬起脚准备走下去，手腕却被人猛地拉住。
“柚衣，你想好了吗，这是个陷阱。十六夜的目的是引你下去，很有可能你再也上不来。即使这样，你还是要下去吗？”绫司蔷出现在我眼前，他认真地看着我，放慢了语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可是加茂在下面。我必须得下去！”
“为什么？”
我笑起来：“因为加茂是重要的同伴，如果我知道他在这里，却胆怯地不敢去救他的话，那我就没有资格说什么同伴之类的话了。如果我不去，我会看不起自己。”
绫司蔷深深地看着我，眼底流过一丝难以琢磨的情绪。
“如果是我呢？”他轻声问。
我立刻就回答了他：“我也会去，并且毫不犹豫。”
绫司蔷笑了，一如那天夜里在海边的场景，只不过现在的笑容里，少了几分惆怅，多了一分深信不疑。
“我也去。”他说着，就拉着我的手往下走，轻柔而坚定的声音回响在阴暗狭窄的通道里，“因为我们是同伴，即使再看白痴猫妖不顺眼，我也会一起去。更何况……我不想让你伤心。”
楼梯通道的尽头闪烁着昏黄的蜡烛的光，我心急火燎地走下去，眼前是一间滑冰场大小的暗室，暗室的中央是一个小小的台子，台子上放着一盏如同香槟塔那样的烛灯，那是整个暗室的光源。
靠左的墙壁上爬满了黑色的荆棘蔷薇，颜色诧异的花朵互相缠绕出扭曲的形状，而被藤蔓紧紧缠着的——是加茂。
那些蔷薇缠绕得太紧太密，加茂只露出了一个歪着的头。长而密的睫毛在脸颊上落出阴影，他现在已经昏迷，不省人事。
这种蔷薇一定不是普通的花，加茂是灵体，照理说是不能被绑住的，这说明，那些黑色蔷薇上有咒缚。
“自古以来，黑色蔷薇都是辅助诅咒的道具。”绫司蔷在我耳边解释。
“他说得对。”苜蓿从暗室的另一头走过来，冷冷地说道。她依旧是海边时那一身黑色蕾丝的衣裙，但配上冷笑的苍白面孔，我觉得此刻的她更像一个鬼。
渐渐走近了，我才看清，她的手里提着一种奇怪的武器。
看上去像刀子，却比刀子要窄，刃泛着红光，柄上有深深浅浅的刻印。这让我想起了绫司蔷用的那对复仇之刺，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处。
“柚衣，苜蓿对你下的诅咒都转移到了加茂身上，这就是他为什么昏迷不醒的原因。”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是那个十六夜的男子。
“一夜大人，你说了全部交给我，那就请你闭上嘴在旁边看着吧。”苜蓿眼底闪过一丝不耐烦。
被苜蓿称为一夜的男子依旧保持着冰冷的微笑，淡淡地说道：“我不过是想提醒你，你与十六夜达成的契约中，还有要遵从契约的义务这一条。”
“我知道！”苜蓿甩了甩手中的武器，显然对一夜极其厌恶。
“对了柚衣，我忘了告诉你，苜蓿手上拿的是屠魔神器，威力不比当初我用来停止时间的逆流的那个低。”
“你什么意思？”我皱眉，回头盯着他。
“我只是好心地告诉你，在神器之下，任何魔族都会灰飞烟灭的。如果你想救他的话，就要快点。”
“一夜大人！难道你忘记我和十六夜的交换条件了吗？为什么要阻止我复仇！？”
男子并不答苜蓿的话，只是看向我：“如果你想解除诅咒救他，只要把手放在那个祭台上就行。”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解除诅咒的方法？你们十六夜不是一向喜欢趁人之危吗？”虽然我那样说，但还是把目光投向了祭台。
“十六夜为了达到目的确实会不择手段，可也正是因为不择手段，我才把解除诅咒的方法告诉你啊，柚衣。”
“但是，如果中途苜蓿要杀加茂怎么办？”
“这个好说，神器的控制权掌握在十六夜手中，若十六夜强制加上限制，即便是神器，也和一般武器没有区别。”
我望了一眼沉睡中的加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好。”
那个一夜这么做的目的是要我照他的话做，出事的话都只会出在我的身上。他的目标不是加茂，只要我答应他，加茂就不会有危险。
“你卑鄙！十六夜不能这么做！你们不能背叛我们的契约！”苜蓿疯狂地叫起来，死死地盯着一夜，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一夜傲慢地笑了，仿佛在他眼中，苜蓿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玩物。
“愚蠢悲哀的天使，堕入魔道只为了复仇！说到底，十六夜与契约者也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我们给了你们你们想要的，但是我们随时可以收回。何况对一个连爱憎都分不清的白痴，我们跟本就没有与她合作的必要！”
“你们——”
“柚衣，过去吧。为了你重要的同伴，把你的手放上去。看见中间那个凹陷下去的掌痕了吗？你只要把手放上去，一切危机便解除了！”他用一种轻软诱惑的声音不断地对我说。
我仿佛中了蛊一般，一点一点朝祭台靠过去。
“柚衣！”绫司蔷抓住了我的手腕，眼神暗淡，“你真的要这么做？你也明白十六夜的目的是你，这样做你可能会死！”
我盯着他的眼睛：“可是我必须救加茂。生死关头，我不能舍弃同伴！”
绫司蔷缓缓地松开手，眼睛却没有移开，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在颤抖。
“柚衣，难道我们不是同伴吗？如果你死了……如果你死了，是不是要丢下我一个人？”
我的胸口猛然抽痛起来，从来没有看见过绫司蔷这么无助的神情。他只是那么抬起头来，望着我，望着我，似要把我刻在眼中。
他喃喃地说：“这不公平……这对我不公平……”
“所以我一定不会死！”我对他露出一个最坚定的表情。
走近一看，那祭台上果然有一个凹陷的地方，我没有迟疑，把手放了上去。
放下手的同时，我才惊讶地发现，那个凹陷的掌痕居然跟我的手掌一样大！如同灰姑娘的玻璃鞋一样，惊人地合适！
“轰隆隆——”
大地开始颤抖，整个房间摇晃起来！我几乎站不稳！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破壳而出！我的手掌下开始迸射出幽蓝色的光芒，照得整个暗室犹如鬼屋一般诡异。
巨响惊天动地，无数尘埃从头顶落了下来，墙壁顿时起了一道道闪电般的裂缝！
“轰隆隆……”
我吃力地稳住身体，电光火石之间，我看见苜蓿把神器一横，挥动翅膀，朝我俯冲过来！
她的嘴里疯狂地念着咒语，仇恨让她美丽的面容扭曲！
“柚衣——”
绫司蔷焦急地叫着我的名字，一边从半路跳出去，抓住苜蓿的手，一边开始施咒！苜蓿望着我，眼底的仇恨更盛！她不顾绫司蔷的阻拦，挣扎着要冲过来。绫司蔷眼神一凝，同时手下用力，苜蓿的一只翅膀竟被割裂咒语生生地撕扯下来！
“啊——”她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
绫司蔷趁此机会一下敲在她的手腕上，挟掉了她的力道！
苜蓿死死抓住神器不松手，绫司蔷来不及阻挡，一道红光朝我射来！
我躲闪不及，被击中，痛感刹时流遍全身，飞出了祭台的范围！
我颤抖着抬起手来，手腕上的伤痕诡秘地裂开，血液如同无骨的蛇，蜿蜒在手臂上，然后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
“轰隆隆……轰隆隆……”
震动更剧烈了！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怒吼，在耳畔不断地轰鸣。
苜蓿恼羞成怒，手指化作利器，刺向抓住她的绫司蔷。绫司蔷闷哼一声，松开手，弯腰捂住了小腹，可是殷红的鲜血还是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
“绫司蔷——”我大叫着想过去扶住他，但一眨眼，苜蓿已经挥舞着仅剩的一只的翅膀来到我面前。
“去死吧！”她尖声大笑，举起神器！
刹那间，我下意识地一个前扑，抱住了她。
“苜蓿……苜蓿……纱娜……”
她的身体一震，动作僵住，声音变得沙哑：“你怎么，你怎么会知道？”
我不顾一切地抱着她，她的身体冷得像块冰，我被冻得嘴唇发抖。
“多罗湖边……有两个采集圣水的天使，他们……同时遇见了一个少年……”
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在永世牢狱里那个天使撕心裂肺的眼神、还有那个无能为力而旁观的我，我的眼泪涌出眼眶。
“纱娜终于对苜蓿下了手，她强迫苜蓿吃下离魂，不管不顾地夺下苜蓿的身体，她认为，那个她一心喜欢的少年会爱她了……”
我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肩膀：“这不是你的错，纱娜，不是你的错，不是加茂的错，不是任何一个人的错……你只是喜欢他而已！纱娜，快想起来啊！你只是喜欢他，你没有错！为什么你会在这里，纱娜……为什么你要杀死你最喜欢的人！”
她轻轻地推开我，语气里透着茫然和不敢置信。
“你，难道你是……”她又笑起来，“难怪！难怪！我以为我成了你，可是我还是我，即使我的灵魂住在你的身体里，我还是纱娜！你才是他喜欢的苜蓿！”
“不，我不是苜蓿！我是柚衣！我只是我自己！所以纱娜，你也做回你自己好不好！仇恨是世界上最不该出现的感情，你被仇恨蒙蔽了眼睛，有的只是后悔而已……”眼泪落到了我的嘴里，又咸又涩，我悲哀地望着她，“我们都无能为力！无能为力！我甚至恨过自己，为什么我会如此弱小，为什么那些悲伤的事情会再三发生！大家都没有错啊！只是喜欢，仅仅只是因为喜欢而已……”
一只手温柔地拭着我的眼泪。我惊讶地抬起眼，对上纱娜温柔的眼睛。泪水静静地从她的眼角滑落，如同世间最美丽的珍珠。
“我意然忘记了我的骄傲，我的尊严……柚衣，我想起来了，我喜欢他，我是多么地喜欢他！我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愿意伤他一分一毫！而我，为什么又会在这里？我究竟在干什么呢？”她无措地笑着，“圣魔大战三百年前就结束了，可是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握住她的手。
她泣不成声：“柚衣……柚衣，我错得是多么离谱，我竟然想杀他！我竟然要杀那个我宁愿放弃了神族的骄做，也不愿伤害的、我最重要的人！”
她哭着哭着，眼色变了，变得浑浊，变得可怕。她抓紧了我的手，眼神决绝地盯着我的眼睛：“……柚衣，求你一件事，用这把神器杀死我！”
我愣愣地瞪着她。
“你说什么！？”
“快……快杀了我……”她的声音微弱，剩下的那只翅膀一点一点变成了黑色，“快！趁我还清醒！”
“这是……怎么回事？”
“与十六夜的契约……契约者无法背叛，如果我们不能遵从契约，施加在契约上的诅咒就会让契约者变成一个只知道杀戮的……不折不扣的……怪物！”
犹如一道睛天霹雳！我怔征地后退两步，猛然想起浅蓝和红，他们在最后解脱的神情……
“快！”她大叫一声，把神器塞在我手上，“让我与我的骄傲一起死去！我不愿成为怪物！求求你柚衣！求求你！”
那柄神器仿佛有千斤重。沙娜的眼神那么急切，那么悲伤。她有她的尊严，她有她的骄傲，所以，她才会请求我。
而我，除了遵照她的话去做以外，无能为力。
又是无能为力！我恨透了这样的自己！
我闭上眼睛，咬着牙齿，举起了神器……
“谢谢你成全了我，请原谅我对你的伤害。还有，你问过我的话，我现在告诉你……当初我是在赌气……加茂喜欢的……是你。”
我，仿佛流尽了一生的眼泪。
暗室的崩塌仍在继续。我失神地望着纱娜消失的地方，脑海里闪现出有关她的零碎画面。
一只修长的手伸到我面前来。
“第一重大门已经开启，这里即将化为乌有，难道你想放弃你要救的同伴，和他们一起死在这里？”
是那个十六夜的男子。
我恨恨地盯着他：“一会儿要杀我，一会儿要救我，十六夜究竟要干什么！？”
“想知道吗？”他微笑，“那就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谁？”
“我是观月柚衣！”
他笑得高深莫测：“不，你不是观月柚衣。”
“你说什么？”
“你不是观月柚衣，更纱大人。请原谅我在如此紧要的关头，才对你做自我介绍。我叫冰愿，在十六夜中，代号是一夜。”
“更、纱？！”
“是的，更纱大人。”他对我鞠躬，像一个忠诚的仆人。
……
冰愿早在公主的庭院四周设下了结界，以至于刚才如此大的声响，竟没有惊动到学校里任何一个人。
从黑蔷薇荆棘里救下加茂时，他就变成了猫的样子。记得在初见的时候，他就告诉过我，维持灵体本身的样子会耗费很多的灵力。而他现在太过虚弱，只能静静地沉睡。
同样沉睡的还有绫司蔷，我把他放平，又坐下来，让他的头枕在我的腿上。虽然刚才冰愿治疗了他的伤口，但是他失血过多，昏迷不醒。绫司蔷的脸色惨白，我可以想象，他受了多么重的伤。
我的手里接着一个黑色的信封，是冰愿离开时交给我的，同时还留给了我一句话：
“更纱大人，若你想解开心里的疑感，知道所有的真相，就请在多多蒙半岛樱花开放的第一个无月之夜拿着这封邀请函，跟随十六夜的使者去一个地方。”
公主的庭院还维持着原样，可我知道，在那个小小的神龛之下，埋葬着太多太多的悲哀。
我细细地倾听，偌大的樱桃林里飘荡着神秘而熟悉的旋律，犹如一支挽歌，不断地重复，不断地重复……
藤蔓爬满更纱的坟墓，黎明之前知更鸟在唱歌
是谁打开了庭箱的盖子，小鸟微笑着坠落
快来带走我
快来带走我
旅途里有血腥味的樱桃果
请把你面前的一颗分给口渴的孩子，收下他恶毒的祝福
快来带走我
快来带走我
月见草铺满流动的暗河，更纱的尸体上开满白色的花朵
神无月里我杀死一只戴着礼帽的兔子祭奠离开的你
快来带走我
快来带走我
敲碎灵魂的外壳，淹死虚伪的骗子
小鸟坠落到哪里去了？
哦，原来它早已匍匐在你的胸口，腐烂成月光蔷薇
快来带走我
快来带走我
我将亲吻你滚落的头颅，对你唱响爱的颂歌
像小鸟一样喂你樱桃果，你将感谢更纱的恩赐
快来带走我
快来带走我
哥哥想吃黑森林布丁，山羊的角是烹任工具
请在我的胸口划十字，深深一刀浅浅一刀
直到心脏死去
快来带走我
快来带走我
是谁家的孩子不见了？
更纱不知道，更纱不知道
消失的孩子落进遗忘的旋涡，变成哭泣的知更鸟
快来带走我
快来带走我
镜子里的人偶穿着蕾丝衣裙，她是哥哥最爱的玩具
玻璃的眼瞳滚落到更纱的掌心里，破碎的样子真美丽
快来带走我
快来带走我
谁也不能抢走他，更纱的祈祷上帝知道
但是她后悔了呀，七夜之刑犹如血腥玛丽
快来带走我
你听到了吗？
否则就与更纱一同沉睡吧，在黑色天鹅绒里深陷
回忆憎恨疯狂地爱，直到凉苏醒
……
夜色寂静，歌声若隐若现，一成不变的旋律，一成不变的歌词。
月光依旧妖娆，樱桃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