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升起，一路狂奔到温宅门口的冯冯立刻被烫着了一样缩进了阴影中。
她贴着屋檐躲避阳光，右手拉着兽头扣环，烧伤的手已经好了一大半，露出了肉色的肌肤，还未扣下去，想起什么似的，匆匆舔了舔嘴角的鲜血，又用胳膊擦擦脸——这张惊悚的脸几乎看不到本来的模样了，重度烧伤的皮肤像斑驳的墙面，泛起一层又一层的皮肉，毛发还未长出，光光的脑袋和眉弓格外骇人。
昨晚，冯冯好容易才攀着一艘乌篷船从江中爬了起来，一口气把船上一家三口的血吸得一干二净，又剥了那女人的粗布衣裳套在身上，鞋太大了，她穿不了，就算用一块花布包裹着脑袋赤着脚狂奔回城，太阳都出来了才赶到了温宅。
日光步步紧逼，冯冯咬牙纵身一跃就翻了进去，双脚刚落地，就看到温百万杵着文明棍站在她跟前。
温家的院子长年累月晒不到太阳，因为温百万也是不能碰日光的人。
“出什么事了？怎么伤得这样重？”温百万即使皱眉，也无损他的俊朗。
冯冯不自在地裹紧了头巾，声音焦急：“老蒋头昨天去杜老板那儿交货，我以为他回不来，索性杀了那个白俄人，烧了实验室，没想到老蒋头竟然命大地回来了。”
“哦。”温百万点了点头，“老蒋头没那么容易死。”
“鲛人让我和白二联手杀老蒋头，白二却故意姗姗来迟，我们送鲛人去江边，他和廖三竟然对着我和阮天兵开枪——”冯冯气得咬牙切齿，狠狠道。
文明棍在地上杵了杵，温百万笑笑：“除掉了老蒋头，枪口对准你们，也不奇怪。”
“不，温太医！”冯冯眼中闪着狂喜的光芒，缓缓道，“这白二，原来是白隋恩的儿子。我在白家待了那么久，竟然没有把他给认出来。他逃出白家时才八岁，在平乐县也遇上了，我以为他真是杜蘅的儿子。早知道在平乐县就让那车夫把他给杀了，当初为了避免惹不必要的是非，车夫与他交手，我还特意留了他一条性命。”
“谢谢你把他留给我。”温百万扬了扬嘴角，眼神阴冷，“白隋恩的儿子已经有一个在我手上了，但庶出的哪里比得上白家嫡子。知夏这个丈夫选得好，腊月初三，就好好摆一摆鸿门宴吧。白孝奇——”
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从角落中走了出来，利落短发，浓眉大眼，一道疤痕从眉弓直落到鬓角处，剃得发青的络腮胡已经冒出了胡茬，脚步稳健无声，冯冯一眼就看出是当过兵的人。
“这是冯小姐，以后你就伺候她吧。”温百万点了点文明棍，转身就走了。
白孝奇见冯冯如此恐怖的模样，倒也一脸平静，鞠躬道：“冯小姐，这边请。”
这家伙和白二竟然一点都不像，一个心思细腻狠辣却比姑娘还漂亮，一个一看就是个粗鲁的丘八，却一脸温顺的样子，这白家也真是奇了。冯冯心里嘀咕了几句，突然耍赖一样喊道：“我走不动了！”
抬起光脚，把走得血糊糊的脚底板抬得老高，白孝奇低头看了一眼，蹲下身去，冯冯猛地跳到他背上，头巾飘落在地，小小的手勾着白孝奇的粗脖子，晃动着脚丫子，叹了一口气：
“爱我的男人和女人，今晚都死了。”
她不是不难过的，只是那难过总归有限，她的心对情爱早就麻木了，太多人爱她了，她也知道自己讨人喜欢，谁不爱少女的身子女人的性子，偏偏她第一个动心的人，却成了决口不能提爱的人。
“是个人都会死。”白孝奇背着她，沿着游廊往后走。
冯冯不客气地揪着他大大的耳朵：“你不是白家的人吗？怎么到温家来了？”
白孝奇也不恼：“我恨我爹。”
冯冯学他的语气：“是个男人都会恨自己的爹。”
白孝奇冷冷一笑：“这可不一定，不是每个男人的爹都是畜生。”
冯冯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等白孝奇把她背到早已准备好的客房时，冯冯脸上的肌肤已经恢复了一大半，白孝奇扯开被子盖在她身上，有一种鲁莽的温柔。
正要离开，冯冯眼也没睁开，却十分准确地拉住了他的袖子：“你还没说你为什么恨你爹。”
白孝奇平静如水的眼神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许多年了，他从未对谁说起过这件事，他为何背叛白家，甚至他在奉天差点死于鼠疫机缘巧合被温百万救起时，他也没有说过这个秘密，仿佛冰封已久的往事突然找到了宣泄口，他顺着冯冯的力道坐在床边，认真想了想，才道：“我小时候——”
“多小？”冯冯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七八岁吧？刚懂事儿，那时候我特别喜欢，不，是又喜欢又依赖一个姑娘，那姑娘看起来和你差不多大，也是瘦瘦小小的，眼睛不算大，眉毛细细的，白净的小脸，比同龄姑娘看起来更小些，特别爱笑，但胆子小，一只老鼠都能吓得她跳脚。她可会照顾人了，我的衣食住行，她全管完了——”
“哦，照顾小少爷还得陪睡的小丫鬟。”冯冯哼了一声。
“我睡不着的时候，她就抱着我轻轻拍，我发烧了，只有她没日没夜地伺候我。我爹长得好看，她的太太姨太太也各个貌美如花，我娘是个通房丫鬟，妾都算不上，长得不好看，也不得宠，原指望着生了我日子会好过些，哪知难产死了。我只见过我娘一张小相，瘦巴巴的，像从没吃饱又一直担惊受怕的鸟儿。”
“你喜欢你那丫鬟，其实是把她当半个妈了吧。”冯冯睁着眼睛，好奇道。
“我娘伺候我爹，我爹顺理成章收了她。我以为打小就喜欢的姑娘也伺候我，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娶她做老婆。哪知道我爹连我的人也不放过，她怀了我爹的孩子，我奶奶觉得她是个不安分的狐狸精，直接把她卖到了天寒地冻的北方。她走了以后，我大病了一场，后来我长大了，到处打探她的消息，听人说她被卖到奉天去了，我想去奉天当兵，我爹狠狠打了我一顿把我关了起来，后来我还是跑了……”
“那你找到她了吗？”
“没有。我在奉天病了一场差点死了，碰巧被温老爷救了，就跟了他。”白孝奇站起身，“冯小姐，你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冯冯的被子遮住了大半个脸，深邃的眼睛注视着白孝奇：“温白两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温老爷说，温白两家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也没多问，我早就和白家一刀两断了，在他们眼里，我也早就是个死人了。”白孝奇不以为然道。
半开的门吹进来一阵晨风，冯冯感觉到了几丝凉意，原来这白孝奇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了温太医这么多年。
这一刻，冯冯突然有点同情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