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地牢，燃着一丈高的蜡烛山，重重叠叠烧在一起，宛如一棵姿态怪异的巨树，上面结了星星点点的黄花。
这里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只有蜡烛燃尽了一批又一批，没有年岁一样，照着墙上几条手腕粗的大铁链，哗啦啦的声响中，一个满头白头的人埋在一堆木头中，枯瘦的四肢被铁链束缚着，手却拿着刻刀灵巧地雕琢着一条圆滚滚的胳膊。
一群大大小小的男孩子安静地围着他，不说话，也不动，只盯着那双布满老年斑的粗糙手在木屑中翻飞。
烛光中，男孩子们嘴角带着天真的笑，瞳孔在烛光的映射下亮晶晶水汪汪的，像在流眼泪。
一阵脚步声传来，那人突然抬起头来，赫然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他眼中射出惊喜的光芒，放下刻刀，轻轻拍了拍手掌，大大小小的男孩突然同时转过身去，齐齐喊了一声：“爹——”
无数个声音在地牢中回荡，有稚气的童声，也有青春期男孩特有的哑扁声，还有变声后微微低沉的青年声音。那些脸，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眨眼的频率，嘴角的笑纹，说话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温百万穿了一件黑绸长衫，杵着文明棍，一进这阴冷的地下，他的腿就痛得他的脸不由自主的阴沉了下去，只有在听到那声“爹”后，才微微有了些动容。
“鲁师傅，许久没有来看你了。”温百万扫过那些男孩的脸，那丝温柔后，眼中的恨意更加深了，但声音依旧是平静的，听不出什么喜怒哀乐。
鲁师傅笑笑，喉咙一痒，赶忙用手捂着嘴，压抑地咳了几声后，挪开手背，上头又是一缕血丝。
男孩们突然冲着温百万跑了过去，欢天喜地地喊着“爹”，争先恐后围着温百万，矮个的抱着他的大腿，再高些的搂着他的腰，有些晃动着他的胳膊，有的靠着他的背，一双双眼睛里都是满满的爱意。
温百万笑了，任由这些孩子们胡闹，烛光中，温百万仿佛是那些男孩们成年后的模样——温柔中藏着冷峻，风度翩翩，玉树临风。
“鲁师傅，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偃师，连我儿子长大的样子都做了出来。一个，两个，三个……二十三个……二十三个温庭玉，二十三个儿子。”温百万张开双臂，把这些孩子拢在怀中，“可惜我只有一个儿子，还死在了你们手中。你做这么多假儿子给我，又有什么用？”
“温太医，我知道是我狼心狗肺对不起你，求求你放我出去吧……不不，我不出去，求求你找找我的儿子，思源是无辜的，如果当年不是您大发慈悲，思源早就因为那个怪病死了。”鲁师傅跪在地上，额头叩得砰砰作响，很快，脑门上就糊了大片血。
温百万关了他几十年了，不打他，也不骂他，甚至说话也轻言细语，只把他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中，用铁链束缚着，丢给他一堆木头，让他把温庭玉做出来。
“我给你说过许多遍了，思源的病离了血，只有死。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在乱世中活下去。”温百万也不恼，只拍拍孩子们的后脑勺，他们立刻听话地回到墙角眼睛缓缓地眨了两下，就不动了。
“不，思源不会死的，老佛爷赏的药，我给思源吃了！”鲁师傅血糊糊的脸上悲痛不已，终于说出了真相，“我不怕死，但儿子总得活下去。”
温百万坐在一根横木上，抚摸着粗糙的枝桠，阴冷地扫了鲁师傅一眼：“哦，原来你的儿子，也吃了我的儿子。但吃丹药也得看运气，你看，老佛爷不也一样死了吗？”
他们这群畜生，把温庭玉的血肉成了药引，做爹的一无所知，还在感叹为何这批药炼出来就不一样了，问那几个炼丹的术士，他们一贯神秘莫测绝不多言。
温太医却不知道，新上任的钦天监白大人早就在鲛人的预言下寻找生辰八字奇异的男童作为药引，加上关家的返魂香，鲛人的珍珠泪炼出了最后一批丹药。
老佛爷大喜，赏了温太医一枚丹药，温太医不敢忤逆，当场吞下，只求快快回家，这批丹药耗时三个月，他已经许久没有出宫看望儿子和妻子了。
他不知道老佛爷当天又赏了把人偶制得巧夺天工的鲁师傅一枚。
鲁师傅一踏出门就把丹药吐出来藏在了袖中狂奔回去塞进了鲁思源的嘴里，当晚，他就寻了个借口带着妻子和儿子离开了紫禁城，两天后准备离开北京逃往绥远，却在城郊被人蒙着脑袋劫了，妻子当场死亡，儿子中箭滚下山坡生死未卜。
自此，他落入了温太医的手中，再也没有见过太阳。
他不知道命运如此诡异，那夜与他同时离开的皇宫的，还有温太医。
温太医急匆匆回到宅邸，妻子阿阮已经上吊而亡，屋中摆满了一箱箱的黄金，妻子手中死死拽着一卷圣旨，原来是老佛爷为表彰温家少子温庭玉忠义献身，特赏了黄金千两。
老管家一边磕头一边告知了温太医真相：三个月前他前脚刚走，老佛爷身边的蒋公公就把温庭玉带走了，原以为是温太医想儿子了，过去在太医院最忙也不过两三天功夫就回家了，这一次一耽搁就是三个月，温庭玉也不见送回来。
一个时辰前，圣旨和黄金刚送到。夫人接过圣旨，关上门就悬梁自尽了。
温太医抱着妻子冰凉的尸体，茫然地点点头，干涩的眼里一滴泪水也没有，只胃里一阵翻腾，就凶猛地呕吐了起来。
这一夜后，温家一切如旧，温太医悄无声息葬了妻子，在家中立了两块牌位，只收了妻子的贴身丑丫鬟二两金为妾。老佛爷听到探子的禀告后，颇为欣慰，把整个太医院都交给温太医打理了，但她的身子在两年后却渐渐不行了，太医院的药是吃了一副又一副，整个人却慢慢地跨了下去。
1908年，光绪驾崩，慈禧择溥仪做为新帝，尊为太皇太后，十月二十二日（阳历11月15日）未时（下午2时左右），慈禧在仪鸾殿去世。
收回回忆的目光，温文尔雅的温太医已经变成了阴鸷狠辣的温百万。
有人死了，可有人还活着。他用尽毕生力气撒了一张大网，把那些凶手通通罩在网中，替儿子报仇。
血债血偿，才是人间正道。
他的儿子没了，他也要他们的子孙陪葬。他也要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死无全尸！
温百万伸出文明棍轻轻落在鲁师傅头顶：“你儿子最好是死了，不然落在我手里会和你一样，生不如死。你吃我儿子的血肉，我便让你吃你儿子的血肉。鲁师傅，别用那种绝望的眼神看我，你不是无辜的……那群人里头，除了我，一个个全都知道我儿子被丢进了丹炉中。你其实也希望我儿子做了药引，真炼成了不死药，你那喝血为生的儿子就有救了吧？”
鲁师傅不敢抬头，只闭着眼睛，任由额头的鲜血噼啪滴落在手背上。
是的，他希望温庭玉死！
他守在熊熊燃烧的丹炉边，瞪大着双眼，带着期待的恐惧，听着那个和他儿子一般大小的男孩的惨叫声，看着温太医的儿子被火焰吞噬，灼烧，然后化作灰烬。
温庭玉死了，鲁思源才有一线生机，鲁师傅早已想清楚了，如论如何也要给儿子留一枚丹药。他知道，这一次，一定会成功！
因这丹药粘了血，粘了泪，粘了生人的爱与恨，怨与怒，那丹药，才能活。
就像他手中的这些人偶，只有粘了偃师的情感，才能说话，才能动。
世间万物，有了情才是活物，离了爱，便是朽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