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白宁渊带着白思源回到了上海。
此时的关窈已经成立了一家香水公司,她研制的香水销量甚至一度超过舶来品,她的未婚夫方宏是上海最大百货公司的太子爷,两人珠联璧合,是上海滩顶出名的一对璧人。
关窈公司的香水广告时常出现在报刊杂志上,她也是新时代文明女性的代表,照片经常刊登在杂志封面上,白宁渊每每看到她的照片,都觉得恍若隔世。
他偶尔站在她的香水橱窗外静静伫立着,送过丁叮一瓶“夜糖”,她格外喜欢,香水带着荷花淡淡的清香,又有着糖的甜味,很适合开朗活泼的女孩子。
自从有了丁叮,白宁渊便开始福星高照,顺风顺水,无论做什么生意都能发财,她就像他的护身符,形影不离地保护着他。
丁叮是报社的记者,写得一手好字,宜室宜家,还能把三人居住的房子收拾得妥妥当当,厨艺也好,连白思源都喜欢她。但两人相处五年,是知己朋友,却又没有迈出恋爱那一步。丁叮年岁渐长,白思源都觉得二哥实在过分,快要把丁叮拖成老姑娘了。
半个月后,关窈就要与方宏结婚了,如今流行西式婚礼,西装婚纱,还要拍摄洋气的婚纱照,傧相找的也是一等一的好看。
关窈朋友不多,便找了她一手带出来的助理设计师于芊芊当自己的伴娘。对这场婚礼,关窈一直感觉淡淡的,算算这一生,她竟然也是要结三次婚的女人了,一次是冥婚,一次是抢婚,都不吉利,这一次结婚,更像是心如死灰后的听天由命。
自那次白宁渊把她丢在地震中后,她就彻底死心了。如果这漫长的一生注定了不能和他在一起,那么,和谁在一起都无所谓了吧。他答应过她,她不嫁,他便不娶。她也不忍心这样耗着他,她结婚了,他才能自由。
这日,关窈依旧在公司无休止的加班,连婚纱都是让于芊芊帮忙试穿。
夜里,她突然想起一份急用的设计稿放在了方宏家中,匆忙赶到方宏家中,却看到了更大的“惊喜”。
一个穿着婚纱的女人和方宏在床上厮混,地上一片狼藉,她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冷静的到处寻找那份设计稿,一直到于芊芊走出来见她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吓得当场就跪了下去,一边道歉一边哭,连连解释是喝了酒,方宏也喝醉了,两人只是一时糊涂。
“如果你真的爱他,你可以告诉我,我也不是非要和她结婚不可。”关窈撇了她一眼,“你先起来吧,现在不流行下跪了。”
于芊芊不敢动,而方宏更是吓得不敢出来。对这个冷冷的未婚妻,他一直是有些怕的,如果不是喝了酒,于芊芊又穿着关窈的婚纱,他是绝对不会犯下这种错误,毕竟关窈与他并未有过任何肌肤之亲,他珍惜也敬佩这个未婚妻。
“关姐,你不原谅我,我就一直跪着。”于芊芊不敢起来,哭得梨花带水,仿佛她才是受欺负的那个人。
关窈淡淡一笑:“你喜欢跪着就多跪一会儿吧,女孩子膝盖太软总不是好事。方宏,出来吧,我们总得谈谈。”
方宏慌忙地擦掉脸上的口红印,穿戴得整整齐齐,小心翼翼走了出来。
“明天登报,就说性格不合选择分手,婚礼取消。”关窈看了他一眼,语气中没有什么感情。
“关窈,不行!我不登报——”
“那我去登报好了。”
“我喝醉了……我把她当成了你。你看看她,穿着你的婚纱,画着你的妆容,连头发都与你一模一样,我就抱住了她……”方宏没有说话,似乎这时他才回味过来,这一切像是一场阴谋,愤怒地冲着于芊芊喊道,“你费尽心思设这个局,我也不会娶你!你不配!”
于芊芊眼中闪过一丝悲伤和愤怒,用力地站了起来:“行,但你也得为今晚支付一笔费用!否则,我可要和那些小报记者好好聊聊了。方宏,你别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你以为关姐爱你吗?你难道就不明白一个女人若是爱一个男人,她的眼睛是会发光的。她从来就没有含情脉脉地看过你一眼。你呢?不过是图她漂亮能干又能赚钱,她的香水是你们百货公司卖得最好的产品而已。你说说看,你们的结合有几分感情几分利益?!虚伪!”
关窈倒是笑了:“说得挺好。但你在抨击我们的同时,能不能先把我的婚纱拖下来,还有,我的设计稿怎么会在你包里?我就说怎么最近画的设计稿总是丢,连草稿也找不到了,原来是你呀。今晚你可不仅仅是来睡方宏的吧?”
于芊芊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索性厚着脸皮脱下婚纱,又把包里的设计稿甩了一地,穿着衬裙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方宏捡起设计稿,坐在关窈身边,百思不得其解:“我不是一个乱性的人,今晚中了邪一样,我们也一直都好好的,恋爱一年了,你知道我不是一个花花公子……怎么最近一切都不对了呢?”
关窈心中自然也有疑惑。她出门忘记带钥匙,进电梯,电梯突然坠落到底层,过马路差点被汽车撞倒……短短几日,像是霉星突然又降临到了她身上。
但下一秒,一股狂喜就涌上了心头!
白宁渊回来了,而且他就在附近!
关窈突然冲了出去,在街头茫然地寻找着,一边找,一边喊:“小白!小白!白宁渊——”
对街,丁叮一手牵着白思源,一手挽着白宁渊,在餐厅,白宁渊刚给她求婚了。
听到关窈的呼喊,几个人都愣住了。
隔着人流,四人遥遥相望。
看着白宁渊身边那个笑颜如花的年轻女孩,关窈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她转身就走,脚跟才离地,高空突然坠下来一个巨大的花盆,只差一点就刚好砸在她的头顶上。
白宁渊的拳头猛地捏紧了,挣扎片刻,终究没有追上去。
“白二。”一个稚气的声音传来。
白宁渊低头,赫然看到一个衣着简陋的小女孩泪流满面地望着他们,小女孩大约七八岁的模样,手里挽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满了玉兰花。
“蘅……蘅姐?”白宁渊难以置信地蹲下,抓着女孩的肩膀,仔细辨认着。
女孩像是缩小版的杜蘅,脸颊那颗痣一目了然。
“蘅姐!”白思源扑上来,紧紧抱着她,两个小小的孩子哭成了一团。
白宁渊望着关窈远去的背影,心脏像被夜风吹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疼得他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翌日,报纸刊登了关窈与方宏解除婚约的消息,半个月后,关窈香水公司宣布破产,最后一批香水配方出了问题,大批顾客使用后出现了皮肤溃烂的情况,关窈赔了一大笔钱,再无力经营。
看到这个消息,白宁渊立刻慌了。
自那夜后,丁叮就发觉了他的不对劲,她其实一直知道白宁渊心中有人,他没有瞒她,但丁叮自信自己的外貌和魅力,也知道白宁渊离不开她的守护。没想到,只是那短短的一面,白宁渊就丢了魂似的,好多次,她喊他的名字,他竟然听不见。
杜蘅回来后,丁叮就单独找了一处小公寓搬了出去,思考了许久,终于还是骄傲地找他摊牌了。
丁叮薄薄的身影裹在墨绿色旗袍中,新烫的爱司头已经有些乱了,微蓬的刘海弯曲在额前,黯淡的双眼蒙在阴影下,终究还是把戒指脱了下来,强忍着心颤,平静道:“白宁渊,我给你时间,等你把事情处理好了再回来。哪怕我爱你致死,我也不愿你心里住着别的女人。只要你回来,一切如旧。你没有回来,我就祝你幸福。”
白宁渊微佝着背,右手不自觉地拽紧了长衫角,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依旧是那双含笑的双眼,湿漉漉地看着丁叮,仿佛难以置信。
如果她不那么懂事,自私任性抱着他哭打他骂他,无论任何一种,他都会留下来,但丁叮偏不,偏要把这个难题抛给他。
她忽地站起来,风一样打开门,把戒指塞进他的掌心,用力握上,然后狠狠地推他出去,猛地关上门,反锁。
白宁渊木头人一样在门后站着,孤零零地抬起右手,无力的拳头锤了一下,一下,又一下。
丁叮终究是没有开门的。
关窈居住在一间逼仄的房间中,只是短短半月,她便一无所有了。
白宁渊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她,关窈像大病了一场,瘦脱了形。
她打开门,见是他,呆滞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回到床上缩成了一团。她发着高烧,整个人烫得一枚炭火。
白宁渊一言不发地守了她一夜,她便那样背对着他,蜷缩了一整夜。
“我得走了,丁叮还在等我,我们明天结婚。”白宁渊的声音很轻很轻,却遥远得好像隔了一万条深邃的河流,嗡嗡地传进了关窈的耳朵里。
她背对着他,面色苍白,干涸的嘴唇艰难地张了张,咬着手背,泪水模糊了双眼。
他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已经听不清了,泪水全涌入了耳中。
白宁渊犹豫片刻,起身拱手道:“大嫂,我走了。”
他喊的是大嫂,不是关窈。
关窈突然翻身,慌乱中跌倒在地,仰着满是泪痕的脸,无声地拽着他的裤腿,喉咙中发出小兽的悲鸣。
白宁渊悲伤地望着她,蹲下来,拽着她冰凉的手试图把她扶起来,但关窈像无骨的游魂,明明那么轻,却又沉重得让人无能为力。
关窈垂着头,眼泪大颗大颗落在他的手背上,沙哑的嗓子像飞鸟的哀鸣:“是你……是你把我带入了白家……是你把我从棺中救出来……我漫长的人生都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惨痛……以前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船上,丢在地震中,现在你又要把我丢弃了吗……”
白宁渊的手,颤得根本无法控制,他拽着关窈的小手,拽得生疼:“我没有,从来就没有丢弃你。”
她终于抬起头,猩红的双眼哀怨地望着他,轻笑,一颗泪珠儿刚好滚进她的唇间,轻蔑道:“你要结婚了……小白,你竟然要结婚,你不老不死,凭什么结婚!丁叮知道白家的事儿吗?”
“知道。”白宁渊不敢看她的眼神,那是灵魂和心都被瞪碎了的表情,他不敢看。
“白宁渊,你真是个混蛋!”她失控地吼了一声,一巴掌疾风般呼在他脸上,她从未这样失控过,她竟然像个疯妇一样与他撕扯,咆哮。
她所有的冷静、矜持、骄傲都没有了,这个只见了一眼就误了他一生的混账骗子。
他躲也不躲,只重新紧紧拽着她冰凉的手,两人的手指纠缠在一起,千年老藤般牵扯着。
“关窈……我要走了。”白宁渊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泛着鱼肚白的天,失魂落魄地挤出了一句话。
“你怎么可以去结婚?你抛弃白家了吗?你不管蘅姐思源吗?焉知一直和温既明在一起你知道吗?我们还被那该死的命运束缚着,你怎么可以清清白白去结婚!?”关窈哈哈大笑,疯言疯语。
白宁渊凝滞的眼珠子眨了眨,咽了一口唾沫,又笑了。
他很爱笑,每当痛苦时,无能为力时,不知如何是好时,他总爱无声地笑,轻佻得让人捉摸不透。
“你不管我了吗……”关窈苍白的指甲掐入他的手背中,像要掐入他摇摆的灵魂。她终究还是示弱了,像个可怜的孩子,但他依旧在笑,笑得让人绝望。
关窈轻轻闭上双眼,缓缓松开他,凄楚道:“去吧,你我之间……你我之间……”
那句话,她终究没有说出口——你我之间,总是不可能的。
白宁渊倒吸了一口凉气,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浑身发软,他看到关窈摊开的掌心全是指甲掐出的血印。
从一开始,她就是恨他们入骨的,砒霜、耗子药她可没少买,但终究没有放入一家子的大锅里,她也有许多机会杀死他们——毕竟,她曾被狠心的白家人活生生埋入棺材中与大哥冰凉僵硬的身子挤在一起。
他和她,一遇上,总会倒霉,总会分离,总是……有许多话说不出口,也不能说。
她恨他吗?一定的,毕竟他对她混蛋了这么多。
他机关算尽,筹谋多年,大仇未报,人人都道他爱笑,却不知道他的心终年寒冬腊月,冰封千里,只有她是他唯一温柔的软肋。
他们总是在不断地错过,只要一相逢,总会厄运连连,他不忍、也不能让她受苦落魄,他怎样污糟都没关系,她不可以。
这些,又要怎么说出口?不过相爱不能相守。
关窈摇晃着站起来,擦擦眼泪,从角落中拖出个大箱子,费力地推到他跟前:“我给你买了好多好多的糖,想着等有一天我们重逢了,可以一起吃,但放着放着就过期了,天气一热,糖就会黏糊糊地化掉,久了,也没法吃了。如今我是一无所有了,这箱子糖,你拿走吧。”
她抚开凌乱的卷发,抹掉泪痕,嫣然一笑,仿佛全然没有慌张过:“贺你结婚。也许你结婚了,我就不会再等你了。茫茫人海,我还能去哪儿找你呢?只有当我站得足够高,看的足够远,我的名字足够响亮了,你才能一眼就看到我了。”
所以她拼命赚钱,有了钱,有了名气,无论白宁渊身在何处,总能找到她的。
白宁渊的呼吸停顿住了。
“你总是吊儿郎当的,没一句正经话,没一句真话,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总是你最先放弃的那一个。我不是白家人,我只是你们哄骗买来的大嫂。我们之间,终归是不可能的。”她缓缓走到窗边,看着太阳从地平线上钝钝地升起来,晨风把她的头发吹散了。
真冷啊,她裹紧了睡袍打了个寒颤。
“也好,不能再一起陷入泥潭了,你比我先爬上去。我也有许多机会结婚的,可是……可是我一想起你,我就没办法……完全没办法嫁给别的男人。我也想忘了你,忘了该死的白家人,可是,我每一天都在想你啊,白二。你把我送走的那晚,我就跳了海,没死成,被廖三救了上来……我发现没了你,我活着竟比死了都难受。”
白宁渊脸上那悲戚的笑容终于落下了,低沉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为什么你现在才告诉我这些……”
关窈迎着风,无力地用手背触碰了一下额头,环抱着双臂呢喃道:“我总不能为了自己,把你葬送了。我们在一起……我们怎么能在一起,我是发烧发糊涂了。时间不早了,烧也退了。去吧,白二,祝你幸福。”
白宁渊一拳砸在墙上:“你觉得我还能心安理得地去结婚吗?好容易才决定重新开始,我告诉我自己,关窈已经不一样了,关窈有了未婚夫了,关窈过得很幸福,我可以放手了,我遇上了一个让我快乐的女人,我也应该过幸福的人生。”
关窈强撑的骄傲再度崩溃,她绝望地看着他:“对不起,是我的错。但是我没办法再压抑自己的内心了,你就要去另一个女人身边了,我痛不欲生肝肠寸断,我以为又回到了那个孤身一人飘在海上的夜晚……如果真的可以心碎而死就好了,至少我不用生不如死地活着,至少不会和你天各一方。”
白宁渊一个箭步上前,狠狠把她搂进怀里,他蛮横地、用力地把她嵌在自己怀里:“不管了,不管什么破诅咒,烂命运,我也要和老天拼一拼!”
这一次,他终于不走了。
窗外电闪雷鸣,狂风骤雨,两人不管不顾地紧紧抱着彼此,用尽全身力气与这命运搏斗,几乎抱着必死的心,深深地吻在了一起。
同一片雨幕下,丁叮撑着下巴,泪流满面地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心如死灰。
她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