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一间隐秘旅店的房间，酒红色墙纸上纷纷扰扰地点缀了绿叶红花，波斯地毯，丝绒沙发，黑色地板，一股浓郁的异域风情。
女人倚在黄铜大床上，卷发已经乱了，口红印也花了，旗袍扣子敞开了几颗，露出了脖子上可疑的红印。握着床头栏杆的葱白手上涂着大红蔻丹，手指上戴着三枚闪闪发光的钻戒，一枚红，一枚粉，都是顶好的钻石。几缕阳光照进来，闪闪烁烁中很是奢靡。
女人三十五六岁的年纪，细眉大眼，薄唇小嘴，端端庄庄，耳垂上带了镶钻的水滴子耳坠，脖子上挂着昂贵的玉佛，满面含春的模样又让那份端庄中带着几丝生涩的妩媚。
她身后站着一个俊朗的年轻男人，正用梳子仔仔细细梳着她的卷发。
镜子里露出了两张恩爱的脸。
女人享受地靠在他怀里，贪婪地呼吸着男人的气息，怀疑这是一场美梦。她知道自己不是美丽的，这男人又是那样年轻。
两人最初相遇在舞厅，他小心翼翼走过来邀请她跳舞。
她笨得很，频频踩他的鞋子，好好一双白皮鞋都踩上了黑脚印。若是滑头的男人，她也是要躲的，偏偏这个年轻男人一脸羞涩，还没说话，脸先红了，先是喊她：“太太”，后来说了闺名，就悄悄唤她惠芬了。
惠芬的丈夫是开酒坊的，前些年也是苦过来的，后来总算是发财了，厂子在乡下，惠芬带着孩子住在城里，孩子读洋人的教会学校，一个礼拜才回来一次。她一天天百无聊赖，跟着牌桌上认识的姐妹去上海白相，去北平逛逛，来来去去也是那些玩意儿。看电影，逛舞厅，吃西餐厅，购物……丈夫年纪四十五了，又忙得跳脚，哪里有时间陪她。
这个年轻的男人，老家在奉天，姓白，原本在上海读书，放假了无聊来找姑姑玩儿。他的姑姑，就是惠芬认识了几个月的牌友，牌瘾极大，输的时候多，也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是个年轻的寡妇，大家唤她蘅姐儿。
有意无意的，小白总是让她牌，偷偷的，有时候在背后看一群女人打牌，她脑子昏昏出错了，他也假装不经意的咳嗽一声，或者在对面冲她挑眉使眼色。
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高大，英俊，经常穿洋装，灰色，黑色，白色，亚麻色，什么颜色穿在他身上都标志得不得了，有时候戴着贝雷帽，倚在露台上，帽檐下一张心事满满的脸，藏都藏不住。
惠芬的儿子比他小不了几岁，十六，还是个一天到晚只知道胡闹的混小子。
但小白不同，他看她，带着忧伤和胆怯，她望过去，他又躲她，慌慌张张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惠芬想起了老家院子里养的那条白色的土狗，总是跟在她屁股后面，屁颠屁颠跑着，两只眼睛细细长长，水汪汪的，随时受了委屈一样，那只狗喜欢她。
他也喜欢她。
后来，她开始收到花了，不是俗气的玫瑰，他送她百合，一张卡片也不留，只是隔三岔五差人送来一大捧，香喷喷的，要开好几天，花刚谢，就又送来了。
惠芬心虚，偷偷试探蘅姐口风，蘅姐说小白刚满月，母亲就去世了，一个没妈的孩子，爹又严厉，虽说是大少爷，但也很是受了一些委屈，家里好几个小妈天天争风吃醋，他才一个人去上海念书的，没意外，明年就去英国留学了。
惠芬抚摸着膝盖上丝绸的褶皱，笑问，“小白有女朋友了没？”
蘅姐连连叹气：“说小白也真是怪，从小到大就没交过女朋友，家里介绍的什么大小姐一个也看不上，傻乎乎的说要寻找什么爱情。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无法无天了。”
惠芬垂着头，又开始抚摸着耳坠子，突然就不说话了。
“没有妈的孩子，太可怜了。”蘅姐淡淡一笑，很是惆怅。
自此，惠芬看小白，总是多了些许怜悯。
不知为何，小白突然不送花了，整个人也失踪了。惠芬依旧天天去蘅姐家打牌，已经小半个月没有碰到人了。惠芬手里捏着扑克牌，一张张全是混蛋打法，麻将几圈下来，输了好几百，她的魂儿也飞了。
以前，她看戏也好，看电影也罢，鬼使神差的，总会碰到小白在附近，只冲她笑一笑，也不坐过来，远远望着她，傻傻的样子，真的是个特别单纯的年轻人了，像小尾巴一样，她以为他闹着玩儿，像她小时候的那只土狗一样。
但是他消失了。
惠芬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蘅姐小白的去向。蘅姐说，奉天那边来信了，说给小白在上海介绍了一个女朋友，押着去见面了。
“两个年轻人若是看对了眼，结婚那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了。听说是个特别水灵的小姑娘，家里做进出口贸易的，一个哥哥在政府里当官，配咱们小白也是绰绰有余了。小两口明年也许能亲亲热热一起留洋呢。”
蘅姐喝着咖啡，并没有看惠芬。
惠芬拽着手绢的手在抖，她赶紧用右手压住左手，但腿也开始抖了，像坐在颠簸的人力车上，整个人都要被抖散了。
她微微张大嘴，悄悄深吸了一口气，喉咙不知道被谁卡住了，喘气也困难，心脏在胸腔内跳得惊天动地，心子都要跳出来一样恐怖。
惠芬站起来，身子晃了晃，她推说头痛，要回去休息。
蘅姐也不再强留她吃晚饭，只说好好休息，改天再来玩。
惠芬哪里是头痛，分明是心痛，回到屋子就扑倒在床上咬着手绢无声地哭了起来。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竟然也爱上了那个年轻人。
她恨他的撩拨，撩拨完又去交女朋友，还要结婚还要留洋。
她更恨自己不争气，就这样轻易被人勾去了心。
惠芬一夜没有睡熟，断断续续的梦里全是小白那张忧伤的脸。
他是那样的胆小，根本不敢靠近她，他是没有妈妈的孩子呀。
惠芬的心，更痛了。
他真诚地寻找爱情，她却连爱情是何物都不知道，出生在小地主家庭，没受过什么委屈，年纪轻轻就嫁给了一个稳重的男人，生了个儿子，丈夫也老实，只是……只是她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叹气，她告诉自己，那些爱情电影里的肝肠寸断生离死别为爱奋不顾身都是假的，现实生活中的女人哪个不是这样平平淡淡就过了一辈子呢？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三十五岁这一年，遇到生命中让她心惊肉跳的爱情。
原来爱情这么折磨人。
小白走了，她的魂儿也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