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泛着鱼肚白,惠芬就醒了,蓬乱的头发,早已哭花的妆容让她老态毕现,黑黑的眼圈边缘已经隐隐看得到细细的皱纹。
惠芬泡了一个澡,又在浴缸里狠狠哭了一场。她不敢让保姆发现自己的异常,索性给杨妈放了几天假,让她回乡下一趟。
刚裹上浴袍,有人敲门了,惠芬直骂那门房老眼昏花耳朵聋,说了不见客,怎么不通报就放人进来了。
那门敲得越发急促了,隐隐听得到有人用努力压抑的声音喊她的名字——
“惠芬!惠芬!”
像梦里一样。
惠芬愣住了,以为在做梦。
颤抖着的双手打开了卧室的门,一双沉重的臂弯急不可耐把她裹住了。
惠芬猛地闭上双眼,拼命推开他。
他怎么进来的?
门房看到了吗?
但那双手臂没打算饶过他,不依不饶地再度把她搂住了。
她用尽毕生力气捶打他的胸膛,咬着牙,用力地打。
他头发蓬乱,风尘仆仆,动也不动,只是喘着气,继续面无表情地搂着她,最后终于恼了一样,拽着她的手,猛地一拖——
她摇晃着彻底跌进了他的怀中。
她咬着她的衬衫,恶狠狠地,咬下了一粒扣子,无声地哭着。
他抱着她挪进了房中,一脚把门踹上。
两人站在屋子中央,紧紧拥抱着彼此。
“惠芬……”他那样高,搂着她,像搂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鸟,弯着腰,脸贴着她湿润的头发,哽咽着。
她睁开双眼,抽泣着,仰着头,无助地望着他:“你怎么来了?”
“我逃出来的。”他拉着她,坐在沙发上,详细解释了来龙去脉。
他被迫见了那个大小姐,却对她丝毫不感兴趣,两人勉强看了几场无趣的电影,跳了几只舞,吃了几顿饭,两家却开始认真商讨婚事了,还打算安排两人一起出国。
“惠芬,我一点都不爱她。我不能娶一个不爱的女人。”
惠芬搂着他的脖子,眼泪瑟瑟落下。
“我跑了,身上的钱只够买车票,看,现在我连一个乞丐都不如。我也不能去我姑姑那儿了。”小白的眼中同样闪烁着泪花,他在笑,揉着她的头发,“我想着,就算是死,也要再见你一面,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也不想再假装不爱你了……我爱你,惠芬,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爱上了,但是我害怕……”
惠芬像个委屈的孩子,扁着嘴,缩在他怀里呜咽了起来:“可是我……”
我是一个有妇之夫!我有丈夫!有孩子!
小白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只恨自己出生太晚,太迟遇见你……你也是爱我的对不对?看着我的眼睛,如果你骗我,我就从楼上跳下去,一了百了。如果你不爱我,我也没有活着的意义了。”
他深情地望着她,两人近在咫尺,连呼吸都纠缠在了一起。
她的心砰砰狂跳,不敢看他那双迷人的眼睛,正要躲开,他已经低头吻了下来。
她生涩回应,像个笨拙的小女孩。
第一次,她尝到了真正的甜头,爱情的甜头。
从生涩到热情,她毕竟是个成熟的女人了。
两人搂抱着,迈着舞步,倒在了床上,他呼吸急促,却只是绅士地吻了吻就别开了脸:“不……我不能这样。”
她涨红着脸,急切地搂着他的脖子:“你可以……你可以的……”
“我们不能这样不清不白的,惠芬,我们没办法偷偷摸摸一辈子。”他松开她,抓扯着头发,懊恼地坐了起来。
她衣衫不整地搂抱着他的腰:“那我们怎么办?”
他沉思片刻,眼神坚定地望着她:“我们离开这里吧,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去哪?”她神情恍惚。
“只要有你在身边,去哪儿都可以。”他吻着她的鬓角,声音充满了磁性。
她低着头,只想了几秒钟,立刻坚定的点了点头:“好。”
“但是……”他声音中充满了忧郁,“但是我没有钱,惠芬,我也不能再继承父亲的家产了,我这一走,就是个一文不值的穷小子了。你跟着我,会受苦的。”
女人在下定决心后,往往比男人更有毅力,她立刻展现出了一个女人对未来生活的完美展望:“我银行里存了一些钱,一会儿我就去全部取出来,我还有不少珠宝首饰也值不少钱,够我们俩做点小本生意了。”
他立刻感动地抱紧了她。
两人含笑相拥,窗外冉冉升起了一枚火红的太阳,连带着烧红了周围的云朵。
惠芬存在银行的钱有三万,装满了一个大皮箱,她去儿子的学校外站了一会儿,依稀看得到儿子在教室里读书的影子,对儿子的爱,也没有让她留下来。
儿子生下来以后,就是奶妈在喂,大家庭里的媳妇日子并不好过,公婆妯娌兄弟姐妹每天都在上演大戏,她永远是那个默默无闻小声说话的好媳妇,若不是生了儿子,她也没有今天,这也是她为何坚持要住在城里的缘故。
她受不了那个乡下的大家庭,她受不了!
儿子骄纵顽皮,与她也并不亲,爷爷奶奶叔叔伯伯们娇惯长大的,无非是个纨绔小少爷。
惠芬苦笑着,转过身去,擦了擦眼泪。
毕竟也是自个儿肚子里出来的肉。
惠芬买了两张去北平的头等车票,明天一大早就走,和自己心爱的男人去投奔全新的生活,光明的,热情的,充满了爱意的生活。
惠芬像做了一场特别幸福的梦,这一夜,她躺在小白怀里,两人规规矩矩地抱在一起,轻声聊天,偶尔甜蜜地吻一吻对方。
惠芬平生第一次知道了恋爱的感觉。她抚摸着小白年轻的脸,发誓要一辈子与他在一起,她永远也不会放手,是他来撩拨她的。她的心交出去,就回不了头了。
惠芬的梦里,依稀听到了火车的鸣笛声。
她笑醒了,在这旅馆的大房间中,睁开了双眼。
突然,有人剧烈地敲着门。
惠芬翻身坐起,披上外套,小白同样紧张地望着她。
“谁呀?”惠芬扁着嗓子,强壮镇定。
“我们找白景天和陈太太。”外头似乎有好几个人,一个粗鲁男人的声音吼了起来。
白景天,是小白的名字。
他紧张地望着惠芬:“难道是我家里的人?”
冷汗从惠芬鬓角滴落,她咽了一口唾沫,高声道:“你们找错房了。”
“找没找错我们心里有数,林惠芬快开门。”外头的人已经咚咚咚砸起门来,直接喊出了惠芬的名字。
惠芬脸色苍白,知道事发了,但怎么会这么快,难道老陈昨晚回家了?还是门房发现了什么给老陈通风报信了?既知道小白的名字,也晓得她的底细,到底是哪边的人?
小白挺直背脊把惠芬护在身后:“别怕,有我在。惠芬,我被褥丢下去,你用床单当绳子,你先走……”
正说着,门已经被人撞开了,三个彪形大汉冲进来,直接把小白压倒在地,狠狠几拳就招呼在了他身上。
惠芬尖叫着扑过去:“你们是谁?凭什么打人?你们这是犯法的!”
“哟,犯法?我没见过女人偷小白脸偷得这么理直气壮的。陈太太,你老公知道你和这个小男人在旅馆里鬼混吗?”一个彪形大汉坐在床边似笑非笑地的用眼睛在惠芬身上上下瞄。
惠芬悬在半空的心,又落下了一些,至少这伙人不是老陈派来的:“明说吧,你们想干嘛?先松开人再说。”
话音刚落,一个黑色头罩已经罩在了惠芬头上,一声枪响,伴随着小白沉闷的低呼,房间陷入了死寂。
“拖走……处理干净点,既然老爷已经发话当没他那个儿子了,咱们也就不用客气了,那边说了,别让他有命回奉天。”
“这个女人怎么办?”
“我可没兴趣睡她,翻翻屋子里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带走算了。”
“要通知她老公吗?”
“反正她老公早晚知道,这种不要脸的女人……”
惠芬听到了床下箱子被拖出来的声音,头罩下的那张脸吓得不住颤抖,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那枪声的余韵还在耳畔回荡。
小白……
惠芬想要喊小白的名字,但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阵翻箱倒柜后,一双粗糙的手蛮横地扯掉了她的耳环,项链,手镯,戒指,惠芬想起了老人们讲过的蝗灾,蝗虫过处,庄稼被瞬间吞没,颗粒不剩。
惠芬突然勇气横生,一把扯掉头罩,三个准备离开的大汉有些惊愕地回望着她。
惠芬看到了地上一滩血迹和拖拽的痕迹,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小白——”
“陈太太,我们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回去做你的良家妇女吧。这事儿和你没多大关系。”一个大汉嘻嘻笑道,挥动着手中的枪,冲着惠芬撅了撅嘴。
三人哈哈大笑着冲下了楼。
惠芬跌坐在地,看着那滩血迹,撕心裂肺地痛哭了起来。
白二坐在车上,面无表情地用手绢擦着脸上的灰尘。
三个大汉提着箱子欢快地钻进车子里,小心翼翼看了白二一眼,动手的两人垂着头连声抱歉:“对不住您了,下手重了些。”
镜子里,白二的脖子上带着红印,脸也有些肿了。
“那个女人呢?”白二冷冷问道。
“一根汗毛也没动就鬼哭狼嚎了,估计她老公死了都没这么伤心。还是您厉害,什么时候教教咱们哥儿几个,怎么才能把女人治得服服帖帖的。”
三人嘻嘻哈哈,乐成一团,白二撩起眼皮,冷漠地看着他们。
三人讪讪收起笑脸,没敢再吱声。
“走吧。”
白二话音刚落,一个人影从楼上翻了下来,他心头一跳,头凑到了车窗边,只依稀看到惠芬倒在草坪上。
白二疲惫地闭上了双眼,无力地靠在座椅上,嘴角又勾起了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快走快走,那疯婆娘跳楼了……”
车屁股冒出一阵烟,快速离开了。
白二再也没有回头看那个女人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