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二的第一笔生意,赚得盆满钵满,老蒋头对他连连称赞,设了一个接风宴,桌上都是自己人,言语间也是儿子干爹十分亲热。
老蒋头的别墅,就是货真价实的贼窝。他细心培养的俊男靓女们,一旦时机成熟就会被丢进交际圈中,为他挣钱挣人,保他荣华富贵。几个得力干将,都是跋山涉水去遥远的地方“做生意”,在上海滩,老蒋头可是个富贵寓公。
杜蘅的钱还没揣热,就被杜叒诓去买了一辆车,那车自然也是杜叒开的时间多。姐姐外甥来了以后,他在老蒋头这儿也能说得起话了,对着下头的人,也时不时端起了架子。
他知道白二在老蒋头心中的地位,老蒋头那些个小子没一个比自己的外甥强。
杜叒的底细,巧芬知道得并不多,见杜叒时不时开一辆汽车回来,也就当自己男人发财了,花钱愈加没有了分寸。她是风月场上混过的人,见过不少空心老官,她也不在乎是真有钱还是假有钱,反正有钱给自己花就行了,能过一天算一天。
虚荣的气球越吹越大,杜叒有点刹不住车了,他哪里来什么钱,坑蒙拐骗中他压根就是跑腿的角色,分也分不到什么钱,只有三不五时去姐姐那儿打打秋风,赌桌上碰碰运气。
杜叒性子急,他最恨别人瞧不起自己,言语间捧着捧着他就不知道自个儿姓什么了,激两句也会跳脚和人拼命,偏又是个胆小的货色,打不过就嗷嗷求饶。
白二见识过这个舅舅的无赖,不管杜叒喊得多亲热,白二都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如今的白二已经年满二十了,书也没有念了,舞跳得极好,牌桌上那套功夫也是越来越熟练,只要认真打,总会赢。他还学会了抽烟,帽子压得低低的,拢着火,凑近烟头,眯缝着双眼,烟雾缭绕中,活脱脱一个忧伤的公子哥儿。抽雪茄,更是放荡不羁,要另一种派头,吸引的,也是另一种女人。
骑马打猎也是会的,长长的猎枪对准猎物,蓄势待发,一声枪响,百发百中。
白二已经不怎么穿长衫了,衣柜里的西装都是最新款,已经一米八多了,个子还在长,长长的胳膊长长腿,搂起女人来更为便利。
身子是热的,心却越来越冷了。逢场作戏越来越流利,假扮了太多次混蛋,他都觉得自己不是好人了。每一次都假装爱得死去活来,一个个女人为他神魂颠倒,他抽身离去时,连仅有的那点内疚也被磨没了。
原来见惯了太多惨事,真的会麻木。
公子哥儿,穷学生,落魄文人,不知名的电影演员……他什么角色演起来都得心应手。
他那张俊美的脸,坏人可长不出来,深情款款的眼神比最红的男明星还要迷人。偏还有种天真的孩子气,女人对这种孩子气的男人,毫无抗拒之力,可以同时激发她们的爱情和母爱。
爱女人和骗女人一样,真得连白二自己都快信了。微笑和眼泪信手拈来。
老蒋头说他天生就是个骗子,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要当一个好骗子,也得老天爷赏饭吃。
天生的混球。
天生的小白脸。
见到血都没有感觉了,面对死亡也没什么波澜了。
白二知道,老蒋头的目的达到了。
他不知不觉间,在酒色中,彻底地沉沦了下去。
人要堕落,真的太容易了。
他喜欢跳舞,靡靡之音,搂搂抱抱,换了一个又一个,几杯酒下去,脑子晕晕的,什么都不用想,再抽几只烟,时间就这样打发了。
他不想记住那些女人的脸,长的,圆的,方的,美的,丑的,杏仁眼,三白眼,凤眼……她们的鼻子、嘴唇、肌肤、心跳……都在她怀里打过滚。没有什么不一样,都只是女人而已。
寂寞太太,深闺小姐,富裕寡妇……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张廉价的床,谁有钱都可以扑上来躺一躺,滚一滚。
脏兮兮的床。
脏到完了一件任务,非得好好泡泡澡才能去除那种脏。
即使出山了,偶尔也会到秀凝那儿坐一坐,他喜欢躺在秀凝的腿上看月亮,像个懵懂的小孩,秀凝给他剥瓜子儿,剥葡萄,一粒粒丢进他嘴里。
他不说话,秀凝也不说,两人只吃吃喝喝看月亮。
偶尔累了,秀凝还能给他按一按肩膀,一边按一边哼哼小曲儿,他总会想起自己的奶娘王妈。
“喝酒抽烟没事儿,只要别碰大烟和吗啡,那两个东西可不好戒。”他刚抽出一根烟,秀凝就划燃了火柴递了过来。
白二愣了愣,看着秀凝。
“无论谁让你碰那些东西,都得躲开。”火苗窜上了烟头,秀凝微微一笑,用食指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尖。
“我舅舅抽大烟,也不见有什么瘾啊。”白二佯装不信。
秀凝斜睨了他一眼:“你舅舅傻,你也傻呀。女人都没大烟吗啡厉害,一粘上,轻则倾家荡产,重则丢去性命。最难的,是被人抓住了把柄,一辈子脱不了苦海。瘾烦了,谁有一口烟,谁有一根针,就是你的爹,让你跪就得跪,让你睡就得睡……”
见白二不说话了,秀凝轻轻补了几句:“老蒋头养的一堆漂亮孩子,花儿一样,早早就谢了。有用的时候,上好的烟土伺候着,没用了,丑了废了残了,往黄浦江一丢,尸骨都找不着。”
“秀凝姐……”白二掐灭烟,有些迷茫地看着她,“你既然知道这些,为什么还不走呢?”
“走?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能去哪儿?又回窑子里去?我年纪大了又老派,现在舞场里都是洋妞儿了,我可拉不下脸跳大腿舞。我这身本事,无非从男人身上来的。女人运气好,尚能遇上一个好男人把自己嫁了,运气不好,沦落风尘,狗都不如。再美的一朵花,人家想摘就摘,玩腻了,还得踩几脚。我这样过几年安生日子吧,老了把头发梳起来,到乡下去,一辈子不嫁娶,也就可以死了。”秀凝眼中闪烁着泪光,却依旧还在笑。
“你别这样说。”白二于心不忍。
“能抽身早点走吧,你那舅舅的大烟瘾就是在老蒋头这儿染上的。打牌的钱也是老蒋头这儿拿的……你舅舅几斤几两,老蒋头图的什么你还不知道?在你身上开销的,他会一千倍一万倍地赚回来,不榨干你们身上最后一滴血,他是不会放手的。一家子摊了这趟浑水,要想脱身就难了。入了拆白党的门,能全身而退的,我还没见过。”秀凝取下琵琶,轻轻拨了拨,悠扬的曲子从指尖飘了出来,“下了地狱,就只能当鬼了。”
秀凝凄楚一笑,月光照在她脸上,美得让人心疼。
白二把那件绛紫色披风轻轻披在她肩头:“夜深了,凉。你早点休息,我先走了。”
秀凝对着窗外的月亮,快速拨动着琵琶弦,乐曲中,依稀听出了刀剑声。
白二取下礼帽盖在头上,看着她单薄的背影,穿上外套,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只有沉默的月亮看到了秀凝脸上无声滑落的泪珠。
一颗。
一颗。
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随着琵琶声不断往下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