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今冬第一场雪，碎碎小小的雪花子一点点落下来，缓缓给大地盖了薄薄一层白霜，天黑得很早，杜蘅拖着沉重的步伐回来时，桌上已经摆好了四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粥熬得软糯无比，一碟炒花生米，一盘冬笋炒肉。
“妈，你回来啦。”白二亲亲热热迎出来，五年时间，让他的个子窜了好大一头，比杜蘅还高些了，“外头冷坏了吧，今天下雪了，可是个好日子，我做了冬笋炒肉可香了。”
杜蘅接过热毛巾，轻轻擦了擦头上的雪花，懒洋洋道：“吃过了，下次不用等我了，饿了你们先吃。”
杜蘅烫卷的刘海稳稳贴在额头，脖子上围了一个银狐围脖，陪着吴桂生看了一部无聊的电影，时不时忍受着他不安分的手在腿上不断磨蹭，还得保持娇嗔的微笑，这一番应酬下来，杜蘅也是累得够呛。
她孩子生得早，身段苗条，皮肤白皙，一双波光流转的凤眼格外勾人，鼻子不高，嘴唇又小，一张圆脸配上娇小的身段一点都不显年纪，在诸多时髦女子中带着点旧式的端庄可人，漂亮的女人总是吃不得苦的，更何况还偷偷摸摸拉扯着两个孩子，他们对外都称呼姐弟，父母走得早，长姐如母，含辛茹苦拉大两个弟弟，也没有什么正经工作，无非是结交一个又一个富贵的男朋友，谈一场场“纯洁”的恋爱，养一家子倒也绰绰有余，只是没钱买房子。
去年攒了一笔钱，哪知怀信和宁渊一人病了一场，她应酬又多，打牌，看电影，听戏，听说书的，包车钱，添置衣服鞋子还有那些价格不菲的国外香水，到了年底又空了。两个儿子竹子似得长得快，一年到头衣裳也是要添置的，多漂亮的两个小伙子肯定不能穿得太寒酸，一家人整整齐齐走出去赫然就是有钱人家的太太和少爷，谁人知道这一家子住在这样普通的大杂院中。
“吃过了。怀信呢？还没回来？”杜蘅扫了一眼屋子，叹气道，“一天到晚就知道玩，如果他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话音刚落，就听得一声亲热的“妈。”白怀信大步跨进来，脱下帽子，黑漆漆的分头下，一张明朗的脸上带着笑，浓眉大眼，高大挺拔的身板，已经是个十七岁的大小伙子了，杜蘅花钱让他去读书，倒是结交了一群活泼的学生，一天天忙着恋爱去了。
“再嚷嚷，全城都知道我是你们的老娘了。”杜蘅飞了个白眼。
“今年初雪来得可真晚。”白怀信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斜睨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笑道，“老二，你长得这般漂亮还会做饭，若是个女子，去唱戏肯定是个角儿，拍电影肯定能当大明星。我妈当初就以为你是个姑娘才留你的，预备给我当媳妇儿呢。
白二也不搭腔，自顾自喝着粥，任大哥调笑。
“刚回来就嚼蛆，一天到晚不好好用功读书浪费我的钱，你看看老二——”杜蘅见白怀信嘴巴没个把门儿的，冲上去就拧着他的耳朵让他闭嘴，“学堂里的先生都夸白二聪慧，以后肯定是个做学问的人，再看看你，活脱脱一个浪荡子。”
四年前，她带着白怀信千里迢迢从关外坐火车回来，偏白怀信又生病发烧，只得中途下车，一个弱女子背着沉重的儿子大半夜在陌生的地方找医院，还没进城，就被一个破庙里窜出来的流氓给盯上了，三两下就把白怀信从她背上扯下来，凶狠地把杜蘅拖进了昏暗的庙中，几耳光扇得她直接晕了过去。眼皮阖上的瞬间，她看到一个小孩挥着棍子冲了出来对着流氓死命的敲打，流氓终于没了性质，转身就是一拳把小孩打翻在地后，又是一番拳脚，最后丢垃圾一样把小孩砸向了墙壁。
被败了性质的流氓发疯了一样对着小孩拳打脚踢，突然脑袋一歪，一股鲜血从额前滑落，嘴巴张了张，翻了个白眼倒了下去。
杜蘅舔了舔嘴角的鲜血，摇摇晃晃地冲着流氓的脑袋又砸了几下，这才瘫软在地，目光落在了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孩身上，他一动不动的样子仿佛死了一样。不远处，怀信倒在地上，呻吟着喊“妈——”
杜蘅挣扎着跑向儿子，重新背在背上，目光再次落在小孩身上，犹豫片刻，移动了脚步准备离开。
“娘……”小孩扶着墙壁，缓缓站了起来，月光从照在他头上，满脸的血，歪着小脑袋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带着哭腔又喊了一声，“娘，你不要我了吗？”
杜蘅咬着嘴唇，看了看晕乎乎的儿子，又看了看满身是血的小孩，想起他奋不顾身的模样，咬了咬牙龈，缓缓挺直了腰板，柔声道：“能走吗？哥哥病了走不动，有力气过来，娘带你一起走。”
小孩血糊糊的脸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刚迈出步子就疼得龇牙咧嘴，但他依旧面带微笑，扶着墙，一步步走向了杜蘅。
“你家住哪儿啊？”杜蘅左边搂着一个，右边扶着一个，小孩走了两步就懂事窝到白怀信腋下，替杜蘅扶着白怀信。去了医院才知道，小孩脚踝骨头都伤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强忍着疼痛走了大半夜的路。
“叫什么名字呢？”
小孩依旧摇头，仿佛什么都不记得了。
“脑袋摔伤了吗？”杜蘅看他一头的血，怕是伤了头，才傻乎乎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但转念一想，这样睡街边的流浪儿，只怕早已忘记了爹娘是谁姓啥名啥了。
杜蘅索性让他跟着自家姓了，反正比白怀信小，取了个简单的名字——白二。
白二就像刚破壳的小鸭子，只一眼就认定了杜蘅是他娘，喊了小半年才跟着白怀信喊“妈”。
白怀信的病和白二的伤养了大半个月，杜蘅找了个还算清净的地段，租了几间屋子，索性就在这富裕的平乐县住下了。
这大杂院里住了四户人家，有拉黄包车的，有拖家带口卖水果的，还有一个性格孤僻的老头子独自住在角落的屋子里，杜蘅和他们比起来已经算是富贵了，从关外带回来的体己钱撑了一年的日子也不行了，杜蘅便花枝招展地出去交际了。
这一住，就是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