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蘅睡到日晒三竿，打扮一番，又走了，门口一辆汽车早早候着，今日吴桂生带她去打牌。
白怀信一大早就消失了，白二只上了两堂课就推说身体不适溜了回来。
大杂院里静悄悄的，卖果子那家人已经回奉天老家准备过年了，拉黄包车的早出晚归基本见不到人。白二把那盘冬笋炒肉热了一遍，又翻出了几个小点心一起放在大红提盒里，跑到最角落的屋子前，嘟嘟嘟敲响了门。
“林伯，林伯，是我，白二。”白二凑到窗边，压低嗓门喊道。
屋里传来几声响亮的咳嗽，沙哑的声音应道：“进来。”
原本紧闭的房门自动敞开了一条缝，白二一手提盒，一手推门，像只顽皮的小猫，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林伯，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桌上的油灯凭空亮了，原本昏暗的房间渐渐露出了逼仄的轮廓。屋内摆着一张小床，一张小桌几把椅子，几个破旧的多宝阁上塞满了乱七八糟的物件，整个屋子散发着潮湿的霉气。
林伯躺在床上，瘦骨嶙峋的老头子，稀疏的头发下，一张凌冽的脸，浑浊的双眼，鹰钩鼻，紧抿的双唇已经干得起壳，脸上身上几乎没有肉，只余枯瘦的皮包裹着有些变形的骨架，他看了一眼白二，眼中精光一闪，脸上已然有了笑容，握拳的右手遮住嘴巴，似乎想要把咳嗽咽下去。
“你，你过来……”林伯对着白二吃力地招了招手。
白二把提盒放在桌上，快速走了过去：“林伯，你不舒服吗？”
林伯挣扎着想要坐起，却直接翻下了床，趴在地上的瞬间，露出了狰狞的背部——
白二瞬间瞪大了双眼！
林伯的背上布满了伤痕，一个个伤口像眼睛一样，有生命似的一张一合，每一个张合都让林伯那双浑浊的双眼疼得抽搐。
“我的……我的药没了，药方在这儿，你去，你去城西最小的那家药店给我抓三副第一张药方上的药，再去城南最大的那家药房，抓，抓三副第二张药方。快，给我烧一桶热水，这药不是煎的，煮沸了，连药渣一起倒进桶里……”林伯说完这番话，已经累出了一头的冷汗。
白二把林伯扶上床坐端正了，这才捏着药方和钱小心塞进贴身衣裳的口袋里，走之前先煮了一大锅水。
冲出大门后，雪天路滑，跑了好远都没看到黄包车，白二只得憋了一口气往死里冲。
从城西到城南，白二一气不歇地跑了半个多时辰，才气喘吁吁地回了大杂院，原本担心水会烧干，但墙角的炉子已经熄了，锅也不见了。他不敢耽搁，跑进林伯的屋子，林伯已经紧闭双眼泡在木桶中了，白二拿着药罐子快速熬好了药，悉数倒进了木桶中，林伯紧闭的眉头缓缓舒开了，背上那些伤口在接触到药水的瞬间全部闭合了，看起来和正常皮肤毫无二致。
白二怕水凉，一直缓缓往桶里加热水，泡了大约半个时辰，林伯睁开了双眼，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白二紧张得惨白的脸上也挤出了一抹笑容，赶紧伺候林伯擦水穿衣，把他搀扶到桌边，饭菜早已热好，林伯小口小口的吃着，不时用复杂的眼神审视着白二。
白二睁着清澈的双眼，冲着他笑：“好吃吗？”
林伯收回目光，淡淡的笑了，吃完了最后一口冬笋，他放下筷子，斜睨了白二一眼：“想学戏法吗？”
“好玩吗？”白二的声音依旧有些孩子气。
林伯笑笑：“冲你今天对我的恩情还有你这好吃的冬笋……”
林伯慢慢抬起枯瘦的右臂，指尖在半空中轻轻捻了捻，白色的粉末从指尖滑落，氤氲成了一股淡淡的烟雾。
烟雾瞬间放大，笼罩了整个房间。
白二在烟雾中，逐渐看不到林白的身影，只有寥寥余音还在空中回荡——
“你看！”
白二突然看到墙壁中开出了一朵朵硕大的鲜花，红的，白的，金的，粉的……最后通通变成了黑色，盛放到荼蘼，最后一瓣瓣凋谢。
干枯的花瓣落在地上，堆积了厚厚一层，白二踩在软绵绵的花瓣上，心中一阵悲伤，泪水缓缓从脸颊滑落。
“幻，也称眩，在古代被称作奇戏、奇技、奇术，现在大家都叫这个为变戏法。”林伯的声音带着苍老的诡异。
“人的喜怒哀乐都会投射到幻术中，白二，你看到那些花，想到了什么？”
“我想到了命运。”白二想要擦掉泪水，但浑身无力，只能脆弱地感受着自己瑟瑟发抖的身体和潸然落下的眼泪。
他的眼泪缓缓飞溅在花朵的尸体上，激起了一个个细小的漩涡，漩涡中，一株株绿色的细苗快速蜿蜒而上，长成了硕大的藤蔓，藤蔓如巨蛇游走在烟雾中，快速长出巨大的叶子，五彩的花蕾破了出来，瞬间盛放成了先前那些美丽的巨大花朵。
“孩子，看到了吗？这就是命运，这就是生死。死中，带着生，生亦伴随着死。”
白二突然发现自己能动了，慌张地抬手抹掉自己的眼泪。
抬手的瞬间，白烟退散，藤蔓快速后退，融入了斑驳的墙壁中。
“这，就是幻术。像一面镜子，照出你内心最恐惧的东西。你在害怕什么，孩子？”林伯的声音依旧飘飘荡荡在半空。
白二抬头的瞬间，赫然发现屋顶竟然是一片透明的水域，清晰地映出了自己的抬头的模样，而自己的双脚赫然踏在一根粗大的横梁上，他甚至看到了上面虫蛀的窟窿，细细密密，还有被啃噬的木头粉末。
这一刻，白二心中波平如镜。
他仰着头看到了过去无忧无虑的自己在水中的世界奔跑，跳跃，欢笑，看到了太夫人，父亲，母亲，还有姨娘，妹妹，大哥，王妈……那里仿佛是另一个家宅平安的世界，他快速长大，成亲，生子……白家的青瓦白墙朱门石狮，一切如旧。
白二的脸上露出了恍惚的笑容，心满意足地眨了眨眼，紧绷的肩膀也松懈了下来。
“告诉我，你的名字叫什么？”林伯的声音带着蛊惑涌入了他的耳朵。
白二歪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回答道：“白二。”
“你父母何人，家住何处？”
“我娘叫杜蘅，爹……我没有爹。家住平乐县。”
“那，你记得我是谁吗？”
白二一字一顿道：“林、伯。”
沉默了良久，林伯长吁了一口气，此时他依旧坐在桌边，手臂撑在桌上，保持着捻粉的姿势，白二坐在他对面，双眼涣散，半个身体钟摆似的轻微摇晃着。
“罢了。”林伯打了个响指，“啪”一声脆响后，油灯突然熄灭，白二一个激灵，瞪大了双眼，怔了片刻，沉沉倒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