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金举朝上下都明白,公主此去,想来必是和亲。
这个时候,让公主去往赤狄,难道还会有其他可能吗?但罗金王口信并未明说,到底与谁和亲,位分如何,并未提半子。
但可想而知,不是赤狄王,便是大世子,因为赤狄的小世子年纪尚幼。其他王侯宗亲中,也无适龄之人。毕竟是公主,总不会嫁给平民小臣。众所周知,赤狄王已年逾五十,后妃众多。而大世子也早就成婚。所以,羽若公主无论如何也当不成元配了。这些话,都是妃嫔宫女私下议论而已,谁也不敢在羽若面前谈论此事。
这一日,羽若陪在苏后身边,看她为自己打点行装。苏后望着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忽然冒出一句:“说起来,宁可是世子无申。”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母女间却完全有默契。
“要我说,倒不如是赤狄王。”
“你这孩子!”苏后的嗔怪中满含心痛和无奈。
“反正都是做妾,那无申还不知何时能够继位,兄弟间难免皇位之争,若有个闪失,他便是个败了势的废王。若嫁给赤狄王,倒还有几分在后宫得宠,扬眉吐气的可能。到时候,不敢说把持他朝政,至少,可保我罗金平安,保我弟弟无事。”
羽若说得咬牙切齿,字字铿锵。却不知苏后听来,心如刀绞,忍不住落泪。羽若听到母亲抽泣,连忙拿起罗帕为母后拭泪,嘴里忙不迭地说:“母后别哭,怪我不好,只管说这些有的没的……”
“怎可怪你,”苏后一把抱住女儿:“你要为罗金受这莫大的委屈,怎不叫母后心疼!你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别憋坏了身子。”
然而,羽若只是望着母后的双眼,定定的,没有泪水。她只觉得,父王远在异国,母后体弱,弟弟年幼,国运坎坷,臣民多难,这种情况下,好多事需要她去想,去安排,心里乱糟糟的,顾不上流泪。
很快,便到了公主离开的日子。车马碌碌,苏后整整为女儿准备了十车行装。吃穿用度,金银器具,妆匣首饰,牙床幔帐。这十车陪嫁,是一个母亲为女儿,一个王后为公主能够准备的所有东西。随着羽若而去的,除了途中的护卫,随行的官员,贴身的宫女嬷嬷,还有黎勋。
自从黎勋带回罗金王的口信,羽若黎勋两个人心中便明白,公主那个没有说出口的愿望再也没有机会实现了。两心相知的姻缘,厮守终身的幸福,就这样离两人远去。两人很有默契,对和亲二字避而不谈。苏后本还纳闷,这两个孩子彼此用情极深,眼看被拆散,羽若怎会如此平静?直到那晚子夜,她想起羽若即将离宫,忍不住起身去看望睡熟的女儿,到了女儿床前,一摸她的枕头,发现竟是湿透的。喜蕙说,公主每日清晨,必要冷水敷面才去见王后。苏后才知道,女儿是如何克制,如何心碎。
至于黎勋那边,苏后亦抱着一份愧疚疼惜之心。她知道,黎勋自请为公主随侍,便是放弃了在罗金的大好前程。用这种方式守卫着宫禁,守卫着公主。也同样令人感动于心。如果公主此行确为和亲,那么黎勋也就成了随嫁侍从。随嫁侍从不比送嫁礼官。送嫁礼官品级高,且和亲礼成,便可功成身退。回到本国,该怎样还怎样。随嫁侍从不过五品,要作为公主亲侍终身陪伴左右,且去往他国前途难料。黎勋如此,显然是为了公主而牺牲仕途。苏后心中也不无惋惜。
但转念一想,有谁会死心塌地守护公主一生,有谁会尽心竭力保全公主安全,他竟是不二之选。所以,苏后强忍遗憾之心,答应了黎勋的请命。
消息传到公主殿中,羽若终于明白,黎勋那句“永远陪伴”的承诺是何等郑重而坚决。长久以来的故作冷静终于崩裂,羽若爆发出一场声嘶力竭的大哭。哭了个死去活来,天昏地暗。哭得皇后、众妃一起陪泪,哭得世子重钦惊吓不已,哭得宫婢仆从惶恐不安,哭得后宫愁云惨雾。哭得震动前朝文武大臣,哭得听闻此事的黎勋痛不欲生。
皇后在这场陪泪中,终于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她将心爱的女儿搂在怀里,说:“羽若,你哭吧!离了罗金,怕你连这般无所顾忌地哭都不能够了。”大臣们虽也心情沉痛,却也明白,事无转圜。何况王上还在敌国,没有任何斡旋的余地。
当晚,羽若大病,高烧不退。王后衣不解带地照顾左右。本以为,羽若这一病,必会耽误行程。到时候,如何向赤狄交代?突生大病,对方能否信服?滞留敌国的罗金王又如何自处?前朝后宫无不忧心忡忡。可羽若第二天从高热中清醒后,却表现得极其坚强。一日三次服药,三餐用膳进补,十分安静配合。到底年轻,三天后,下地走动,恢复了八九成。于是行期未改,很快到了离别的日子。
这一天,羽若早早起床梳洗穿戴。去拜别王后。王后挽着羽若的手,絮絮叮咛。一直送到宫门口,又驾凤撵,送到城郊。这一路上,殷殷之情都化作句句嘱托。要保重身子,要谨言慎行,要顾全大局,要懂得逢迎……只盼望能一路平安见到父王,能顺利完婚嫁入狄族,能步步为营得到宠爱,能早早生子有个依靠。苏后说:“后宫岁月,谁没有几番挣扎苦痛,谁又能常保荣宠一身,你需看淡,切莫一味争强。况且你又年轻,熬个三年五载,有了子女傍身,也就有了盼头了。”
羽若明白,这是母亲对女儿最温情贴心的嘱托。可直觉告诉她,前路凶险无比,她需打叠起百般的小心,千般的警惕,使出浑身解数,算尽万般机关,才有希望涉险过关。母女俩的送别途中,羽若一直默默倾听,缄默不语。直到城关,王后再不能相送。羽若即将登车而去,她来到母后面前,又一次次行礼拜别,问道:“母后,我这一去路远迢迢,再难见母后一面了。惟愿我此去,能令父王早日回朝,母后勿需挂念,多多保重身体。”
苏后明白,离别就在此时。她紧紧握着羽若的肩膀,脸上的神色变得决绝,声音也异常清冽:“你一定记住:在异国险地,活下来。哪怕无宠,哪怕孤寂,哪怕受辱,也要活下来。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一句听得羽若振聋发聩。 “母后,我记住了。”她亦回的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