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十日后便是六大书院一年一度聚首的日子，明着是书院交流学识，实则是给外面的人看，看哪家书院的先生学识更渊博，更得力，在来年书院开馆，好让自家子女择优入学。
九凤接连五年，都是想想“出征”，屡战屡胜，与别的书院先生雄辩丝毫不慌，甚至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早在半个月前五大书院就在打听今年九凤派谁出战，昨日终于有了消息，又是那云想想。消息一出，几大书院便已做好争做老二的准备了。
但岳有为是不服气的，听了小厮打探来的消息就道：“年年都是云想想，林南山他还是不是个君子了？”
小厮抬眼瞧了瞧他，要是那云想想是他们岳林书院的人，洞主您也是要让云想想那个大字活招牌去的吧。
“可惜……当年没能把云想想招来……”岳有为捏捏眉心，说道，“印章失窃的事上头一点也没怪罪？”
小厮答道：“小的按您的吩咐去知府那打听了，知府说失窃不久，印章无损，又抓到了窃贼，倒成了朝廷里的美谈。”
“美谈？”岳有为不屑地一哼，“不是云想想的话，能这么快将案子破了？”
他说着忽然想起昨日的一个人来，从头到尾都和云想想一起查案的年轻人。他抚掌说道：“是啊，那年轻人不错，不是说破案的人中也有他，那可见有谋略。”
他沉思一番，说道：“拿纸笔来。”
既然他们书院得不到那云想想，那如果有别的能人来做他们的先生，在六大书院群英会时重挫她，也能一战成名。来年书院生源也不愁了，达官贵人定会乐意再将他们的孩子送来岳林书院。
信从岳林送到九凤时，已经是正午，守门的人见了那人一身穿着，问道：“倒是奇了，你们书院素来不喜我们这，怎么还往这送信？战书呀？”
小厮摆手说道：“哪是战书啊，你且交给那位谢公子就对了。”
守门看看信，问道：“这信上说了什么？”
两大书院是宿敌，但他们做杂役的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偶尔往来，还有了点交情。小厮说道：“要邀那位谢公子去做先生，与你们的云夫子一决高下呢。”
消息很快传到林洞主耳中，信也送去给谢十安了。
齐鸿鸣正与林洞主用午饭，听了这事就说道：“我说这岳有为也是个怪人，明知六大书院聚首在即，还敢这样明着挖人过去，也不怕我们介怀，扣了他的信。”
林洞主笑道：“那岳有为虽然有点钻牛角尖，但为人也不能说不正派。他昨日告官，也确实是我们丢失印章在前。今日明着请谢十安去做先生，也不过是觉得这事没冲犯我们，光明磊落的事，我们若扣押了书信，就显得我们是小人了。”
齐鸿鸣苦笑摇头：“这岳有为倒是个直肠子，不过那谢十安……”
话没说完，林洞主就说道：“曹操来了。”
齐鸿鸣意会，收住了话，抬头往山珍海味阁的入口看去，确实是谢十安。
林洞主抬了抬眼，自昨日之后，他就觉得他这好友看谢十安仿佛是在看自己的儿子，原本严肃冷厉的眼神变得温和起来，实在是怪。
谢十安去取了吃食，就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山珍海味阁的午食惯例是一荤两素两糕点，足够一个成年人吃了。味道也不错，但许是大锅饭，不如外面酒楼的饭菜精致可口。
他吃了几口，对面便坐来一个影子，他起先没在意，直到余光看见那人的手背，他才抬眼。
手背白皙娇嫩，是姑娘家的手。
书院有三位女先生，女书童五位，两位先生年长，书童年幼，这手，唯是一人的。他抬头看去，果真是想想。
想想正低头拣菜，将不爱吃的放一边，尤其是葱花，哪怕熟透了，她也不爱吃。
谢十安看看四下，问道：“云姑娘有事找我？”
想想问道：“嗯？你怎么知道我是有事找你？”
谢十安笑道：“这里空位不少，我又坐在角落，说明你是特地坐在我跟前的。而你在书院待了多年，不可能没有熟人，偏要跟我这陌生人坐一起，那定是有事吧。”
想想抿抿唇，这人真聪明，她也不挑葱花了，说道：“是有事，我路过你院子，光秃秃的，毫无春景，所以我去挑了几盆花，但书院不许外人入内，所以花放在大门口了，又重又沉，我搬不动，得你自己去搬。”
“云姑娘费心了。”
想想说道：“也不是，我是想着，你总是要走的，等我爹爹再出远门，我就来书院住，就住你那院子，离藏书阁近，方便。”
谢十安蓦地一笑，说道：“所以云姑娘这是让我种好花草待你日后住？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当然不是，这花草此刻是你的，不是我的。你劳心打理，也是为了入你眼。你住时已享了眼福，离开后也跟它无缘了，那换做是谁打理，又入谁的眼，都是一样的。”
似正理但又总让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一番话还是说服了谢十安，他笑道：“那等我用过午饭，回了岳洞主的信件后就去。”
想想问道：“岳洞主？岳有为？”
“是。”
“奇了，他找你做什么？”
“找我去做岳林书院的先生。”
想想一顿，“嗯”了一声后还是没忍住，说道：“什么时候不找，偏是这个时候，怕是要将你临时拽去参加六大书院群英会，岳洞主打得一手好算盘呀。”
谢十安说道：“群英会是什么？”
“大晋有六大书院，每年每个书院都会出席一场盛宴，明着说是大家一起喝喝茶吃吃点心，切磋交流。可实际上呀，这盛宴是开放式的，也就是说，每个书院三人出席，但还会有不少达官贵人前来观望。哪家书院好，他们便会将自家的孩子放在哪个书院。书院的学生多了，圣上拨下来的钱也会更多，不少官家也会捐赠钱财修缮书院，这对书院来说，十分重要。”
谢十安明白了，说道：“所以为了证明自己的书院是最好的，那三人的表现必然要很出色，让外人看得见。既要看得见，最见效的办法，就是在学术上的争辩。所以明着是盛宴，实际是打架斗嘴。”
这四个字极其符合想想心中所想，惹得她一笑，说道：“对，对，就是打架斗嘴，争得红脸粗脖子。”
谢十安笑了笑，想想又问：“那你去不去岳林书院？”
“怎么你像是希望我去？”
“我自然希望你去。”想想说道，“你刚帮了我们书院大忙，我不好跟你争辩比个高低，不然洞主和齐先生都要责备我。可你要是去了岳林，我便能光明正大同你论高低了了。”
谢十安当即笑了起来，心思弯弯绕绕的，可目的却明确得很，他说道：“你为什么想跟我争个高低？并肩同行不可？”
想想看了看他，说道：“不定好高低，那就会有人说，‘看看那个云想想，还称自己是大晋最聪明的人呢，虚有其名’。我不喜欢别人这样说。”
说这番话的想想十分平静，她早就习惯了别人夸奖她的话，也不喜欢别人说她不聪明，那样会十分难受。
见人先论高下，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了。
谢十安沉默片刻，这山珍海味阁的人往来繁多，但想想坐在其中，他还是能从她身上察觉到一股清冷气。
他怎么就没想到，那些夸奖的话，从她三岁起就萦绕在耳边的“神童”二字，将她拘束在了一个小天地里。凡事都要争第一，并不是什么励志的事，而是一个魔咒。
她如今经历的事不多，什么都可做第一，但是一旦遇到挫败，哪怕成了第二，对她的打击只怕也会很大。
“云姑娘，你不用把自己束缚在那条条框框里，哪怕你做了第二，也不必在意他们说了什么。”
想想皱眉问道：“为什么不在意？我在意，很在意，不然我就不聪明了。”
谢十安笑笑，问道：“你会种花吗？”
“我……”想想眨眼，说道，“我当然会。”
谢十安轻轻摇头，说道：“你并不会种花，所以你将花留在了书院大门口，借口说搬不动。你掩饰你不会种花，因为你怕别人说你竟连花都不会种。”
想想抿紧双唇，不想承认。
谢十安继续说道：“可是我知道你不会种花的事实，在我心中，你仍是聪慧的，并不愚笨。”
想想有些意外，“真的？”
“嗯。一个人并不是凡事都成了第一才会让人觉得你聪明，术业有专攻，你的学识好，会断案，会译字，这便是聪明。”
“哦……”想想若有所思，自小她做一件事就总要被人说神童神童，遇事不会的，便有人说“你竟不会”，久了，她就觉得，她什么事都该会的。
毕竟她是神童。
可久了，又有点累，毕竟不是什么事都是她喜欢做的。
比如种花，连指甲缝里都是泥，难洗。
她好一会才问道：“为什么你会知道我不会种花？”
谢十安说道：“书院闭馆时不能随意外出，可你行事向来有始终，你既能求得洞主让你出去，那也肯定能让运送花草的车进来，但你没有这么做。午后半时辰才有你的课，如果直接送进书院，你也要帮着栽种，所以你得找个借口，将花草留在大门，让我去搬。等我搬完，你就没空帮忙了，顺理成章掩盖了你不会种花的真相。”
小心思都被看透，想想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不同于别人，只是她不擅长夸人，就道了一声“哦”，随后说道：“我的菜都凉了，吃饭。”
谢十安见她生生将话题转走，也没拆穿，起筷吃饭时才说道：“我不会去岳林书院做先生。”
想想问道：“为什么？”
“去的话，总有种与你为敌的意思。”谢十安说道，“我们是朋友，不是敌人。”
“朋友……”已经往嘴里塞了一口菜的想想嚼了嚼，满口的菜香。
不过这两个字，比饭菜更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