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翌日一早放晴，等想想从家里走到书院，日光已经十分明媚。如果不是地面泥路还有些淤烂，实在是想象不出昨夜下了那么大的雨。
书院里的先生都会比学生早到，想想今日来得尤其早，她昨晚细读《南翁笔记》，填补空缺，读至精彩处，竟足足缺了半页，心痒了一晚。
到了书院，林洞主已经到了大门口，见了想想就问道：“补齐一本了吗？”
想想站在一旁，说道：“不足半本。”
“这样少，先生就说了，将书给我罢，省得你这样辛苦。”
想想知道林洞主也想看这四本书，她可舍不得先给别人过目，说道：“偏是不给，我很快就能填回缺损的书页了。”
林洞主叹气，问道：“你现在在填哪本？”
“《南翁笔记》。”
“噢——”
想想见他兴趣不大，颇为不服，说道：“四本书里，这本最好，先生为什么不喜欢？”
林洞主说道：“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想起了十多年前的往事，有些怅然。”
想想问道：“十多年前怎么了？”
“我在别人家中看过这本书，但那时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借，后来再借，主人已经外借给人，从此不见了踪迹。”
“那主人家是谁呀？”
林洞主默然片刻，才说道：“谢丞相。”
“谢丞相……”想想念着这遥远的称呼，也有些怅然。
一会学生们陆续来了，想想站在先生的队伍里，很是惹眼。年纪十七的美丽少女，一本正经地站在一群年纪稍长的先生中，宛若明珠一颗，锋芒无可遮蔽。
想想送了学生入书院，到巳时才有她的课，便急忙往藏书阁去了。
藏书阁的管事见她匆忙走来，跟她问了早。想想径直走到藏书阁一楼尽头，从架往二楼的木梯爬上去。因怀里有书，怕书掉了，爬得有些慢，动作也很轻，她都觉得自己像只小耗子在爬梯子。
爬上二楼，她理了理裙摆，抱着书往暗格走。
二楼林立着十二个大书架，穿过排排书架，走到尽头就是暗格所在了。
楼上的窗户已经被管事打开，雨后的日光总是分外明媚，也更显温暖。只是二楼宽敞，窗户那边明亮，里面还有些晦暗。
想想早就不怕这里，这里的每个角落她已逛遍，就算闭上眼睛也能摸到路。
她怀抱书籍，脚步匆忙，掠过一排又一排书架。
等离暗格还有三四个书架时，就要路过那扇她平日总爱待的窗户了。
她人已过去，余光却见那窗边似站了一个人。她蓦然停下脚步，退了回来往那边看去。
窗前的确有一个人，那人身形修长，将狭小的窗户都遮挡住了一半，明亮日光从外映入，连萦绕在他身边的细小灰尘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男子手上不知拿了什么，似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在日照中照得发光。
想想鼻息微屏，凝视着那男子，那男子似乎也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忽然抬头朝她看。只是他身体背光，这样更看不清他的脸了。
藏书阁的二楼寂静无声，谁也没有先开口。
想想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的纸张上，突然想起那是什么，快步朝他走去，一眼看见纸上的字，抬头就对他说道：“还我。”
少女气势汹汹，眼里还有点怒意，像只小狮子。谢十安没有立刻将纸条还给她，笑笑问：“这是你的？可这是我从砖缝里抽出来的。”
想想皱眉，这缝隙很隐蔽，自从谢舒意死后，她就将那纸条直接推进里头去了，不是特地找的话根本找不到吧。她伸手就去拿纸条，谢十安没想到她会直接来抢，手劲未松，这纸条本就薄，放置十年，早就薄脆不堪。
这一扯，犹如薄薄脆饼，轻轻“嗞”地一声，纸条瞬间裂了。
想想一愣，谢十安也一愣，他急忙松手，纸条往下垂落，直接就碎在了想想手中。
“你……”想想捧住支离破碎的纸片，又急又气，抬眼瞪他。
这一瞪真如小狮子，看得谢十安也觉理亏。他肃色说道：“我赔你，我擅长临摹各种真迹。”
“这是我写的，要你临摹做什么。”想想看着手上的纸条，上面只写了几个字，是当年她久等谢舒意不来所写。
——谢哥哥，你未来，吾先归。
她和谢舒意约定过，为了避免对方白等，所以先到的人在这缝隙塞字条给对方。
只是她留下这张纸条后，谢舒意就再也没来过——抄家、遇害，尸骨无存。
如今纸条被毁，就好似那个少年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真如孩童时做过的梦，只是十年后，彻底碎了，犹如这张纸。
想想越想越气，恨不得痛骂这人一顿。谢十安还想着跟她道歉，只是少女的双眼泛了一圈红，像是要哭出来。他微微一顿，她已捧着纸条往外走。
她这一动，怀中的书又往下掉，撞得木板“咚”地作响。
谢十安俯身拾起书跟了上去，说道：“姑娘见谅，我不是有意要毁你字条，或者是说，我没想到一张字条对姑娘来说这么重要。”
想想怒气冲冲，走了几步这才想起一件事来，偏身停步，罗裙也随之轻轻飞旋，她蹙眉问道：“我还没有问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藏书阁？”
“我姓谢，叫十安，是个游学的书生。”
想想知道他是谁了，昨日留宿书院的七人之一。她点头说道：“我知道要怎么找人算账了。”
谢十安好奇问道：“我人就在这里，你要算账怎么不直接算？”
想想抬眉看着这比她高不少，胳膊也比她粗的男子，欲言又止，最后退了一步，说道：“我打不过你。”
“……”
说完想想就往梯子那走，谢十安哑然失笑，拿着书又追上她急匆匆的脚步。
谢十安见她虽然两手不扶梯子，但下去的动作很快很流畅，看来平日她没少来这里。他跟了下去，又见她回头，更凶了：“你不许跟着我。”
“那你的书怎么办？”他低头看了看，微顿，说，“《南翁笔记》……这是本好书。”
想想问道：“你看过？”
“看过，十几年前看过的书了。”
“我不信。”想想明眸一转，说道，“那你说说第九十六页第四段说的是什么。”
谢十安笑道：“都过去十几年了，我记性可没这么好。”虽然是这样说，但他还是翻开了第九十六页，这一看，发现这页足足少了半页。他这才明白她的用意，一看，少女果然笑得有些不客气。
想想以为他会再调侃一句便将书还她，可没想到男子眉眼已落在书上，左右迅速翻看起来。一会他便说道：“前面说他来到了一个奇妙国度，而这半页说的就是这国度如何奇妙。”
“这我也会猜，但我想知道到底如何奇妙。”
谢十安说道：“我儿时也很好奇这段，所以多读了几遍。”
想想半信半疑，但还是说道：“那你快告诉我。”
谢十安说道：“南翁的这本笔记本就是奇幻所想，所见所记也多是地方趣事，奇妙国度也是同理。文中记载他这夜入睡，有个一指高的矮人敲门，请他去参加晚宴。谁想他去了那里，发现那里林木冲天，人都小如手指，食物堆积如山，矮人们正围绕篝火跳舞欢唱。一会那火变成了龙，一会那水变成了雪，幻境如梦。翌日他醒来后，以为这是梦，但床边却有一身衣裳，正是他昨夜穿去赴宴的，那衣裳，不过一指长宽。”
想想听得入迷，听后也觉奇妙，“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这一听便假得很吧。谢十安见她听得痴迷，一笑说道：“我看这书还有很多缺字少页的地方，不如这样，我帮你补全，算是赔罪。”
想想知道要补全这本书不易，毕竟它并不是正统笔记录，要从别的书籍里找到它的资料并不易。但乐趣也在此，太简单反而不好玩，只是像这样缺了半页的，要补也着实困难。
她想了想说道：“那我先记下了，以后补不齐的再问你。”
“那我是赔罪了？”
想想摇头，她说道：“两件事不能放在一起说，你撕了我的纸，我是讨厌你的；但你有心帮我补全残损书籍，我是感谢你的。”
谢十安问道：“那为什么不能互相抵消？”
想想依然摇头：“这不同。这纸条，是我留给我童年玩伴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代替。就算你帮我补全一万本书，也不能放在一起说，因为意义全然不同。”
谢十安默然，看着她一直放在手上的碎纸，说道：“你的玩伴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
“是，因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想想把碎纸放进荷包中，本想在缝隙那藏一世的，但没想到会被人发现。
“真的？谁这么大胆，不知道我们书院有那么多权贵子弟吗，也敢来书院闹事。”
门外声吵，在安静的书院里格外刺耳。想想往那边看，见护院和管事正在说话，像是书院出事了。她立刻往那走，将谢十安忘在了脑后，问道：“怎么了？”
管事见了她便说：“林洞主的屋里失窃了！”
想想意外说：“早上洞主没有提及这事，也就是说，是刚才才发生的事？光天化日的，有贼敢来书院偷东西？”
“可不是，这胆子可真大。”护院说道，“不过洞主已经带人去看了，还让我们护院到处看看有没别的地方失窃。哎呀！瞧我这脑子，我光顾着和你们说话了，我得上下爬爬看看这失窃没。”
想想说道：“去吧，我去洞主那。”
常年出没于刑部的她，对于林洞主屋里失窃的事，她还隐隐有点小兴奋。
在外学了多年，可算是有能出手的地方了！
谢十安见她并不为林洞主家中失窃的事难过，反而觉得她……怎么就那么开心？
嗯？他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