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八年(公元1420年)
去年七月,郑和第三次出洋归来,依旧没有带来建文帝的消息,这个结果倒让朱棣稍觉轻松。看样子,倒霉侄子允炆没有逃亡到海外,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也算好消息。但允炆在国内什么地方潜藏呢?或者在什么地方游荡呢?
传言,这些年就没有断过,并且隔一段时间就整点新的。有说建文帝化妆成和尚的,有说化妆成道士的,还有说化妆成乞丐的,就差有人说化妆成妖怪了。说他化妆后四处联络,甚至说他秘密招兵买马,图谋复辟。复辟倒是扯淡的事,永乐的天下已经坐了十几年,早就稳如泰山了。慢说是一个建文帝,就是十个加起来,也翻不起大浪。话是这么说,可毕竟是麻烦哪,人心,你能料得准吗?那些传言,难道不是昭示了人心?
说到人心,朱棣觉得,为君的,对臣子永远得用着、防着,一旦发现不轨,决不可心慈手软,行妇人之仁。就说解缙吧,才子是不假,但聪明得过了头,就得收拾了。当皇上的立谁为太子,用得着你多嘴。再说他廷试阅卷不公,一下子贬到交趾。又因为回京私见太子,时值永乐在外征战,京中耳目一报,皇上大怒,不把他下狱还等什么?锦衣卫指挥纪纲也是会看眼色的人,永乐十三年,他送呈锦衣卫狱囚名单,朱棣看到解缙的名字,只说了句:“解缙还在呀!”这个纪纲心领神会,回去就请解缙喝酒,待解缙酩酊大醉之后,将其扔到雪堆里冻死了。这法子也算有些新意。大明历史上,东厂整人的招数多,也没见使这手。
当然了,眼前晃悠的好收拾。至今只闻传言不见人影的建文帝怎么收拾呢?有人说,在贵州的寺庙里发现一首题壁诗:
见尘一夕忽南侵,
天命潜移四海心;
凤还丹山红日远,
龙归沧海碧云深;
紫微有象星还拱,
玉漏无声水自沉;
遥想禁城今月夜,
六宫犹望翠华临。
这阵风终于过去,又有人说,在广西的寺庙里也发现一首诗:
阅罢楞严磬懒敲,
笑看黄屋寄昙标;
南来瘴岭千层回,
北望天门万里遥;
款段久望飞凤辇,
袈裟新换衮龙袍;
百官此日知何处,
惟有群鸟早晚朝。
这诗似表示无意红尘了,可你是人是鬼,躲躲藏藏干嘛呀。这不纯粹是折磨人嘛!
永乐十四年,胡濙不知穿坏了多少双鞋,走了多少路,离京九年终于回来了。但他也和郑和一样,没有找到当今永乐皇上那个倒霉的侄子。
此时的朱棣,何其郁闷乃尔!
郁闷归郁闷,朱棣下决心找到建文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当然,这话都是只对胡濙说的。鉴于当侦探如此辛苦,胡濙被擢升为礼部侍郎(由处级直升副部级)。接着,母亲死了,胡濙回家守丧不到三年,就又奉密旨踏上了寻访建文帝的漫漫长路。动用副部级侦探可说是空前,大约也是绝后。这是永乐十七年的事。
今年更有烦心的事。这山东人就是脾气大,要不怎么出梁山好汉呢。要形容一个人干坏事,常说他踹寡妇门。山东有个寡妇,大有梁山泊孙二娘的遗风,不但没人敢踹她的门,她还聚集起数千的人马,大呼小叫地去踹官府的门。
这个寡妇名叫唐赛儿。山东蒲台县人,家境贫苦,却自幼酷爱习武。十八岁时,与丈夫林三结合,可过门不久,林三就病死了。此人本无什么雄才大略,多少认得些字而已。史书这样记载她:
唐赛儿给丈夫送葬回来,在山路边的石缝中发现一个石匣,她就取了出来。打开一看,匣子里边有异书宝剑,书中详细介绍秘术和各种剑法。她当即就没日没夜地学练起来。几个月以后,唐赛儿居然能驱使鬼神,剪个纸人纸马,就可以活起来,供人使唤,想要什么衣食等财物,就让纸人去搬来,简直是随心所欲。
这寡妇端的厉害,就是到了封神演义里,大约也能排上名号。实际上,这都是当地盛行的白莲教忽悠的。唐赛儿一经白莲教包装,可是不得了。她干脆削发为尼,自称佛母,到处传法,弄得一班愚夫愚妇,深信不疑,坚定追随,信徒居然达到数万。
官府认为这是邪教,派差役去抓她。唐赛儿堂堂的佛母,岂肯就范,她倒没施展法力,手下的信徒一激动,就杀死了数人。有几个捕役腿脚利索,一溜烟跑回去报告,于是官府发兵进剿。唐赛儿见到了这地步,索性一不作,二不休,聚集数万人,以卸石棚寨为根据地,杀败官兵。
当地有俩土豪,平日就横行乡里。一听说唐赛儿本事了得,便前去拜见。这唐赛儿不知怎么作的法,大约也就是幻术魔术,仗剑持咒,剪纸成兵,土豪当即惊服拜倒,愿为弟子。这二人训练人马,几个月后,攻陷数个州县,杀死朝廷命官。官军进剿,一个卫的建制五千多人,一经交手,连卫指挥使在内都被干掉。几个败兵逃回去,云山雾罩地说:我们星夜进剿,到了益都附近,已是三更时分。前面忽然来了无数大鬼,都是青面獠牙,两只大手蒲扇般大,凶神恶煞地杀入军中。我们哪打得过成群的大鬼,指挥也战死了,亏我们跑得快,侥幸得命。这消息飞报到朝廷,永乐皇帝就命令安远侯柳升,都指挥刘忠率领精锐的禁军前往山东。当地官员还是跟柳升说,唐赛儿有妖术,取胜难。柳升心里明白他们是为失败找借口,便道:“哥几个打住!现在唐赛儿的白莲教队伍,跟古时候的黄巾军一样,都是用妖言忽悠老百姓。到头来,一刀下去也是两段,这叫邪不压正,你们怕什么?再说了,一个寡妇,她能闹腾到哪儿去?本帅自有办法破敌,你们睁大眼瞧着!”
这柳升不信邪,为了坚定部队必胜的信心,还是准备了狗血粪便等许多的秽物,都说妖法怕秽物嘛!终于追上了妖兵。当即列阵迎敌。只见唐赛儿骑着马,穿着一身道服,看样子也就三十岁,风韵犹存。两边还簇拥着一群女卫兵,唐赛儿用剑一指,口中念念有词,史书这样描述唐寡妇的作法:“突觉黑气漫天,愁雾四塞,滚滚人马,自天而下。柳升忙令军士取出秽物,向前泼去,但见兵中人马,都化作纸儿草儿,纷纷坠地,依旧是天清日朗,浩荡乾坤。这也属于大忽悠,试想,战阵上,妖兵要冲锋,官军突然狗血、屎尿稀里哗拉地兜头泼来,臭味难闻,视物不见,不挨宰还能怎地。反正,柳升是不负使命,将这次大规模的造反平息了。可惜的是唐寡妇没逮着,柳升倒霉,因为放跑了唐赛儿没抓住,下狱治罪。
这个妖头必须抓住!于是,山东、北京一带的尼姑、道姑都被押到北京城审讯甄别。结果是白忙活,弄到后来都不是唐赛儿。朝廷又把刑部一位郎中段民提拔为山东左参政,相当于由司局级升为副部级。这段民到任,除了动用衙门的捕快,锦衣卫公开抓,还派若干侦探秘密缉访。也许是密探起了作用,很快就将唐赛儿抓住了。
段民亲自审讯。没想到,这个唐寡妇在大堂上谈笑自若,供认不讳。事儿就是我干的,咋地吧!段民觉得蹊跷,令人用刀砍她的手脚,谁知道,刀都砍缺了口,这唐赛儿的手脚皮儿都不破,真他妈邪了。段民没办法,就用铁链将其缠住,装进囚车,派人押往京师。
更邪的事发生在押往京师的途中,走着走着,天光渐黑,突然见前后左右都是狰狞厉鬼,高有数丈,腰挎了弓矢,手举大刀,恶狠狠地杀来。押解的兵役都是肉体凡胎,当此之时,只有四散逃命。等鬼没影儿了,再看囚车,除了一堆铁链,寡妇也没了。回去向段民报告,段民也没辙。
这当然又是大忽悠,或者段民根本没抓住什么唐赛儿,或者抓到了,半道被人劫去了。这是我们今天可以推想的。唯独不可解的是,此事报到朝廷,永乐皇上竟没有追究责问,倒是将所抓的尼姑道姑都放了,柳升也被释放。跑了的唐寡妇也不抓了,就这么算了。这不是大大地奇哉怪哉吗?
这人哪,烦心事一多,梦里也不安生。朱棣正在会见群臣,一个人从殿外不紧不慢地走进来。来人见了皇上也不跪拜行礼,殿中的大臣都瞠目结舌,不知怎么回事,朱棣怒道:“你是何人?”
来人面目看不甚清,只听声音道:“朕建文是也,这些年,你的皇位可坐得安稳?”
朱棣大惊,道:“你真是允炆?”
来人的面目清晰了,不是那个倒霉侄子是谁?只见他从从容容地盘腿坐在殿中地上,道:“朕就是你要抓的那个人!”
“你还敢称朕?”
“我又不曾将皇位主动让给你,如何不能称朕?在朕面前,你是乱臣。”
朱棣起身指着来人:“建文已投火自焚,你是个假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