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皇上迷道,邵元节临终前又推荐了一位继任者,同行陶仲文。
也许是生了儿子高兴。世宗要到湖北自己袭王爵的老窝安陆州走走,他就是从那儿来京城当的皇上。亲爹的陵寝还在那儿,这么多年了,总得回去看看。
嘉靖十八年的春天。
京城往南行进的官道上,节旌飘卷,仪仗森森。龙车凤辇,车声辚辚。春阳暖照,和风撩人。
锦衣卫指挥陆炳和道士陶仲文并马行进在队伍中。
陆炳,祖上世代为官。而且陆炳的父亲陆榀作过兴献王府的贴身警卫。陆炳不但子承父业,而且是从小与世宗皇帝一块玩大的,这关系可就铁了。陆炳可没光凭关系,他武举及弟后,由锦衣卫副千总,一路升到指挥使,靠是的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此刻陆炳扭头望着陶仲文,道:“陶先生,听说您曾任辽东库大使,没想到您还道可通神哪!”
陶仲文谦笑道:“陆大人过奖。在下年轻时虽当过黄冈县掾吏,可我一直喜欢神仙方术,说痴迷也行,说有仙资也可,反正在罗田万玉山中,习练符箓,确也颇有心得。”
“怪不得邵真人能推荐先生,想来先生的本事也不输邵真人。”
陶仲文道:“邵真人未成名时,我们二人曾过往切磋。不瞒陆大人说,我此前的辽东库大使还是邵真人举荐的呢!”
陆炳道:“邵真人这一辞别尘世,皇上面前,可就看先生的了。”
陶仲文道:“皇上天资,非常人所及,我等只是从旁襄助而已。”
这哥俩在马上闲聊。龙车中的世宗透过车窗,面对这大好春光,心旷神怡。
正在此时,就见有一阵旋风,忽啸着从西北方向吹来。这风来得急,来得怪,来得大。一时间,天地混沌一片,四外的砂石飞扬起来,节旌乱卷,杆头被飞砂打得沙沙作响,队列中的马嘶鸣起来,驭手、骑士都顾不得风吹沙打,拼命拢住马匹,一霎时,风啸声,旗帜扑打声,人喊马嘶声混成一团交响。
陆炳身为锦衣卫指挥,深知责任重大,他丢下陶仲文,拼力控制住坐骑,前后左右地奔驰呼喝:“保护皇上!镇静!”
不一刻,狂风止息,重又艳阳。只是,护驾的官吏人等,个个都吓得面如土色,还在惊骇中回不过神来。
世宗连连道:“传仲文,传仲文!”
陶仲文闻听,赶快趋至御驾前跪倒。
世宗道:“仲文,刚才这一阵狂风大作,有什么预兆?”
陶仲文道:“回皇上,大风一过,臣紧急推算,结论是:这阵怪风预示今夜当有火灾!”
这陶老道脑筋够使,刚才刮风,说不定夜里还刮风,春秋本就多风嘛。这么多人,浩浩荡荡,夜里驻扎,烧水作饭,不动烟火哪成?说不定有着火的可能。
世宗一听,连忙道:“你既然算到要有火灾,那就赶紧施法免灾啊!还能干等着烧啊?”
陶仲文倒是有理,道:“这是劫数,逃也逃不了!”
锦衣卫指挥陆炳想到自己的责任,道:“想法祈禳不就得了,这正是你施展道法之时啊!”
陶仲文道:“咱们出门在外,路途之中,一时半会儿的,如何设坛,那可不是立时可成的事啊!”
您听听,老道这么说,不但陆炳,世宗也没辙。
世宗道:“这,这如何是好?”
陶仲文倒是沉着,道:“皇上,您福大命大,自有救星,什么灾也伤不了您。您就谕令所有警卫人员,小心在意,严密保护,这是要紧的。”
陆炳心说:“你干脆说有意外,责任在锦衣卫得了!”
煞有介事地预测,要是夜里没着火呢?估计陶仲文也有说辞:我施了法术,所以火就没着呗!
也许是火神爷存心配合陶仲文,夜半时分,行宫果然起火。
火势初起,人们都在睡梦之中。待到值班人员发现,火已成势,更要命的是,风也凑热闹,火势越发大起来。喊声一起,惊醒的人们难免不知所措,本能地寻路而逃,整个行宫顿时乱成一团。
世宗闻得人声呼喊,赶紧起来。随身的太监侍奉着,急出门外。但见几个门,都被火烧着,噼噼拍拍。几个太监扶着世宗想冲出去,但都被火势逼得退回来。有的宫人强往外跑,出去的焦头烂额,更有半道儿烧焦了的。
要说这世宗倒也颇有天塌地陷不变色的气概,他脑筋急转弯儿,想起了白天陶仲文的预言。陶老道不是说了嘛,什么灾也伤不了我,自有救星,那我着急忙慌地跑什么呢?想到此,世宗对左右说:“别跑了,咱没事,定有救星。”说完,索性找地方坐下了。
正在这紧急关头,只见锦衣卫指挥陆炳冲进来,到了世宗跟前,也不多说什么,矮身背起世宗,寻到一火小处,奔出火圈。放下世宗,陆炳这才叩头道:“皇上,您受惊了!”
世宗看看自己,浑身上下毫发无损。大喜对陆炳道:“陶仲文说朕有救星,果然不差。你就是朕的救星啊!”
正说着,陶老道歪歪邪邪地跑了来,眉毛胡子几乎烧光,样子颇为狼狈,喘吁吁地请过安,世宗道:“你预言说朕有灾,怎么你也这模样啊?”
陶仲文叩头道:“皇上遇小灾,这是命数。一入夜臣就诚心祷告,愿以身代皇上受灾,把一场惊吓移到臣的身上,烧掉胡子眉毛有什么可惜呢?”
陆炳在旁心道:“真会忽悠,有钱就买陶老道这张嘴!”
大火过后,行宫是烧完了,焦土一片,检点人役,伤亡了好几百人。
陶仲文少了些眉毛胡子,但收获太大了。世宗授予他为神霄保国宣教高士,还给了印绶。说不好这算什么官儿,反正朝臣系列里没这一说。
陆炳作为锦衣卫,虽说扈从是本职,但关键时刻英勇救驾,升为都督。对于陆炳来说,救驾可比一般的军功含金量高,也算得实至名归。
要说会来事儿,还得数陶老道。从湖北回来后,他又向世宗宣传清静养心的道家要诀。客观地说,要想养生长寿,陶仲文教给世宗的清净养心之道并不错。但一个皇上,日理万机,如何能远离红尘、不问俗事?偏这个世宗迷道,竟然听信陶老道之言,对大臣说:“我想让太子监国一两年,好在宫中养生修炼,把身体整得岗岗地,再治国理政。”
听了这话,朝臣们都张大了嘴合不上。心说:您儿子才四岁,天天尿炕呢,让他监国,您脑袋让驴踢了吧?大家哭笑不得,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太仆寺卿杨最,实在憋不住。退朝回家就草疏上奏。太仆寺卿这官是从三品,级别也不低了。可正差是管养马什么的,不是言官。难得他以国家大事为己任,不肯沉默。奏疏大意是:
皇上啊,想尧舜汤武,他们都知道修炼可以成仙,但更知道这是极难的事,就因不易达到,所以才不学这套。孔圣人说老子是龙,龙就是仙,孔圣人当然知道老子是仙,但没法学,所以不学。我听到您想修仙,先是惊骇,跟着又感到悲哀。我以犬马之诚,希望您正心正念,远离声色,保复元阳,这样就可以不修仙而成仙,不求寿而长寿,至于丹药之类,万不可信,您尤其要小心!
任谁听了看了,这都是一番好心,诚意。可世宗走火入魔地迷道,恼怒之下,诏旨将杨最逮捕入狱。缇骑不怠慢,将杨最掐进北镇抚司,严厉拷讯。
此前我们介绍过镇抚司的手段,有皇上的严讯旨意,这帮人自然敢下狠手。其实,也没什么问不问的,就是时不时大杖侍候。杨大人禁不住拷打,竟然死在狱中。呜呼冤哉!
反对的御史也不只一人,都被下狱拷打,死在狱中更非一人。只有陶仲文,加授礼部尚书衔,这只是名分,为的是让他食二品官员的俸禄,这哪说理去!
锦衣卫指挥使的官级就是从三品,陆炳由指挥使升为都督,应该是二品了。这要是在英宗,宪宗,武宗时期,那气势可以横行天下了。也正因为从前特别是武宗一朝,厂卫太风光了,所以世宗一朝,这些人才感到郁闷。
光郁闷还算好的。都督陆炳这两天惶惶不可终日,因为御史陈其学上疏揭发陆炳和一个叫崔元的官员,皇上让内阁处理。内阁首辅夏言以圣旨的名义让这二位交待在盐政上的不洁之事,陆炳如何不慌?
比起前朝厂卫大拿刘瑾随意处置大臣,陆炳的状况,简直是冰火两重天。这全都缘于阁臣的强势。
就说首辅夏言吧,礼部尚书加大学士,内阁大拿。还有一个职务更重要,醮坛监礼使,这是专门侍候皇上修道的。世宗修道,光念经不算,还得写些虔诚漂亮的文辞,在坛前烧了,表示诚敬。就因为这些词要写在一种叫青藤的纸上,所以又叫“青词”,夏言写得好,怎能不得世宗的信任。陆炳是有救驾之功,那只是你的机缘,比不了夏言天天称意。即便你是二品大员,夏大人也能收拾你!
陆炳也不是没朋友,同在内阁的严嵩就是。严嵩的青词写得比夏言更好,他因此更得世宗的宠信。可这是后话,眼下还不行。
所以,当陆炳和崔元二人找到严嵩,请他出手搭救时,严嵩连连摆手,道:“皇上面前,我或者还能说几句话,可要是夏大人那儿,我什么话也说不进去,也许说了更坏!”
原来,严嵩与夏言关系不睦,夏言内阁掌权,把严嵩从南京调到北京,又引进内阁,所以在严嵩面前,夏言从来以老大自居,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更过分的是,严嵩到夏言家登门请他喝酒,夏言竟闭门不见。严嵩就跪在门外念请柬,以情带声,声情并茂,夏言这才同意去赴宴。如此狂傲,严嵩恨在心里,所以也找机会参奏夏言,从前的提携之恩,一笔勾销了。这么一来,两人的关系能好得了吗?说情铲事儿还作得成吗?
见严嵩如此说,陆炳急道:“那严大人,您总得帮我们想想办法呀!”
严嵩思索有顷,对二人密嘱一番。陆炳二人这才离了严府,照计而行。
他们先准备了三千金,送到夏言府上。没想到,夏言不吃这套,把送钱的人轰出大门。
陆炳吓坏了,赶紧又去找严嵩。
严嵩见一计不成,再出一计。二人遵嘱再至夏府。
这回不是送钱。陆炳他们进了夏府,先就双双跪倒,一面痛哭流涕地检讨,一面恳请夏大人高抬贵手,说急了还自抽嘴巴。
夏言开始还摆着坚持原则的架势,但经不住陆炳、崔元二人苦苦哀求,只要夏言不松口,这俩人就不起来,哪怕把膝盖跪碎了,也要达到目的。
夏大人终于经不住这哀兵的攻势,答应帮忙。其实也谈不上费多大事,夏言跟皇上那儿回句话,多大的官司也就一风吹了。
仅此一事,可见得世宗朝厂卫的地位。此后,陆炳还侦破抓住了仇鸾的余党,可算尽职。死也是病死的,也算善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