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状似黄囊,赤如丹焰,共有六足四翼;无面无目,能闻歌识舞,为权欲之源。”
“梼杌,西方荒兽,人面、猪口牙,虎足、尾长一丈八尺;桀骜难训,为怨恨之源。”
“饕餮,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喜食人;为贪懒之源。”
“穷奇,在北山之上,状如虎,有翼能飞;善蛊惑人心,喜造纷争,而厌食死人,为痴迷之源。”
阴森的船舱内,除了有四幅血渍斑驳的人皮悬挂当中,再无半点物件摆设。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是,每当擎着青焰火把的般若判官驻足之时,他头顶那副人皮就会显现相应的刺青。不过,当他介绍到穷奇时,所浮现的刺青的却是不甚清晰。
“被穷奇的劣根性深植于体内,这就是你掌握浮图神通的代价。”般若判官介绍完毕,转身走向宇一航,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火把上那团青焰越来越小,最后更悄然熄灭。
那团青焰甫灭,就有数点异光从自己身上透射而出,宇一航连忙扯开衣襟,心坎处赫然有个与纸探花一模一样的穷奇刺青。
宇一航正惊奇自己身上的刺青到底是从何而来,却听见般若判官说:“你金匮篇的修为虽被枯毣化去,但由于早前‘地盒’融入体内,再加上毕秀才的救治,你的修为反而臻至前无古人之境。纸探花果然没选错,你的确具备守护四方的资质。”
“守护四方?难道我如今已身在……”宇一航越听越为吃惊,当下也顾不得失礼,连忙冲出舱门,跳上破损的船头眺望起来:
脚下,乃汪洋一片、波澜不惊;头顶,层云叠嶂、沉如浓墨。极远之处,似有数座高低起伏的灰褐色山丘,若隐若现。荒无人烟,亦不见任何飞禽走兽,在这个无边无际的地方,深邃寂静是永恒的主调。
眼前的景象,与自己十五年前所见毫无二致,这就是传说中消失的中土第十州‘镜州’?即使身临其境,宇一航还是半信半疑。
“临门而不入,这是何等的定力。”此时,般若判官也缓步走出船舱,语调变得无比感慨,“当时父皇的隐疾已日益严重,但他最终选择牺牲小我,成全大我。”
对方突然自称为‘本王’,宇一航不禁回首,却发现般若判官已取下面具,露出本来面目:
地稞方圆、八字横眉、鼻势高直、口如角弓——这般雄奇尊贵的相貌乃烨朝奕王穆世勋所独有。
“前州野狼谷一役,本王因身中毒箭而跌落万丈深渊。”穆世勋边举起有三道旧伤疤的左臂,边解释:“当时本王自忖必死无疑,却被一位渔夫所救,并带入镜州。”
当宇一航听到‘渔夫’这个称谓时,一丝异样当即在眼里忽闪而过。毕竟仅是对方片面之词,宇一航有所保留也是人之常情。
而穆世勋则继续道:“在你伤愈后,妙算司与神机营找寻多时不果的镜州,却在这个时候有了眉目。父皇在你的陪同下,跟一名自称为‘北海’的渔夫前往浮世桥,从而打开了镜州的入口。”
这桩往事隐秘之极,宇一航十几年来都守口如瓶,连枕边人端木霏羽也未曾透露过半个字;即使连番遭到司徒定等人的质问与试探,他也矢口否认镜州存在的真实性。实在没想到除了已故的穆世宗,竟然还有第三者知之甚祥、俨如亲身经历。
穆世勋意味深长地说,“北海当日为父皇指路,无非是释放四凶原力,涂炭生灵。”
原来天地成形之初,中土有异兽‘荒觞’横行,为祸人间;后得赤帝诛杀,九州始定。‘荒觞’的躯体虽灭,但元神犹存,历经千载衍化,变成四股凶邪原力,并先后寄附于帝鸿、少皞、颛顼和缙云四帝身上,意图蚕食人的良知,以利世间恶念滋长。
上古四帝为了封锁四凶原力,他们对外宣称将各自的不才子流放,实质上则是利用地势不断下沉的镜州,历经数百年接力的禁制大阵才逐渐成形。为了防止四凶原力再现人间,缙云氏在位期间,特意命人秘密销毁所有有关镜州的记录和典籍,故此后来鲜有人知晓。
直至穆世宗得到竞东来编著的《缙云随笔》,已淹没在历史烟尘的镜州才再度引起关注——宇一航本以为烨朝被羲朝取代之后,有关镜州之秘会就此而画上休止符。岂料浮世桥一案,触发纷争无数,不但自己被卷入各种是非漩涡,更波及端木霏羽。
“镜州在手,天下我有——父皇最终选择放弃镜州之秘,并通过浮世桥另设封印,以防后人染指。”穆世勋神态严肃,“而北海依旧死心不惜,不断寻觅下一个合适的人选。”
“那个率众夜袭无相禅院的灰衣人?”自从得悉天衣的存在,宇一航已预感到祸乱难止。
穆世勋点了点头:“北海当初救本王,根本就是不怀好意。因为本王不受蛊惑,他就利用《缙云随笔》勾起父皇的好奇心。灰衣人不但想称霸中土,更意图掌握镜州之秘。”
“奕王深明大义,实在令人拜服。只不过……”宇一航单膝下跪行礼,显然已认同对方的身份。毕竟司徒定篡夺皇权是不争的事实,穆世勋将来要复辟烨朝也无可厚非。宇一航就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届时内忧外患,中土九州就会干戈不息。
穆世勋似乎能看穿宇一航的心思,于是试探道:“将来本王与司徒定兵戎相见,还须依仗宇大都督召集旧部。”
宇一航登时面露难色,他踌躇半响,依旧不知如何作答是好。
“父皇智勇双全,难道他当初会看不出司徒定的野心?无天灾人祸,三餐能温饱,对老百姓来讲就是好日子。既然人心思定,本王又何必枉作小人?”
对方这番说话真情流露,显然发自肺腑;宇一航听罢,当堂热泪盈眶,久久不能自已。
穆世勋边将般若面具重新戴好,边说:“从前的奕王穆世勋早已命丧野狼谷,本判官余生的职责,就是守护镜州,阻止四凶原力肆虐人间!”
“宇某也愿长留镜州,以尽绵薄之力。”宇一航想起纸探花的嘱托,更感责无旁贷。但念及仍不知所踪、往后难容于中土的妻子,心间不由泛起一阵苦涩。
“不可。”穆世勋即时否决,“浮世桥的封印被破,上古四帝的禁制也因而出现裂痕。唯有启动传说中的‘赤帝无上咒’才能避免四凶原力外泄。将来能担此重任者,非你莫属。”
穆世勋说完,未等宇一航反应过来,已把他拉至船尾,并指着三个半躺在甲板上、皮肤灰败的人逐个介绍起来:“妙算司的蒋纬天、无相禅院的了空和尚,以及西南辰族的公主完颜静纱,他们都能助你找出赤帝无上咒。但以本判官只能送两个人离开。”
蒋纬天与其兄不相伯仲,但他是司徒定亲手培养;了空和尚佛法深湛,可惜年逾甲子;完颜静纱应该对觞文有相当的研究,只不过红袖阁的满庭芳为何会变成她,内里恐怕另有乾坤——三人各有优劣,宇一航也不好抉择。再者,盂兰节当晚浮世桥是一死四失踪,如今唯独少了砚夫子,这显然又是个变数。
“镜州深藏地底,终年不见阳光;这里除了枯毣,其他种类的植物都无法存活。”穆世勋的语调多了丝悲凉,“枯毣有枝无叶、有花无果。其枝能令人百脉沉溺;其花虽可延年益寿,但会导致肾精亏绝。加上禁制所限,以往镜州是有进无出。”
“但那场海难却改变了一切。幸存下来的纸探花等人虽能长留俗世,却落下终生无法治愈的失忆症。”穆世勋转头望向那片始终波澜不惊的汪洋,感慨道,“究竟那场海难因何而起? 就连北海他也不明所以。”
换言之,根本无法统计有几名海难的幸存者。宇一航听到这里,心间顿时蒙上数层阴影。毕竟从来自镜州的人都身怀神通,一旦为非作歹,中土将永无宁日。
“在浮世桥暴毙的,有可能是金怀梓,也有可能是砚夫子。”
若然穆世勋所言属实,金怀梓根本不可能有子嗣,那金耀岱岂非……
迷雾重重,宇一航更感扑朔迷离。因为有关天衣首领的身份, 宇一航曾怀疑过岚国的猎影六子,毕竟对方剑术不凡;而经历烟雨楼的火拼,顾朝峰与欧阳浩明这两师徒的嫌疑不小。但如今在穆世勋的推断之下,反倒金怀梓与砚夫子却难脱干系。
一个利用淘沧海大会,结识了各类奇人异士;另一个则在春秋书斋任教多年,对羲朝的三司六部并不陌生。就在宇一航惊疑不定之际,身后传来不寻常的抖动,俩人急忙回首一看,只见四股柳絮般的青焰从船舱顶部渗透而出,并冉冉升腾。
“不好!禁制的裂痕加剧,必定是禹都出现了庞大的亡魂之气所致。”穆世勋心急火燎地折回船舱,发现那四副人皮刺青的局部轮廓已消散。
“天心丘的祭天大典!”宇一航亦意识到危机迫在眉睫,已是刻不容缓,当即奋勇自荐,“奕王,请立刻送我返回俗世。”
“四凶原力外泄已成定局,要如此短的时间之内找出赤帝无上咒已无可能。”穆世勋深知其害,难免语带沮丧。
“未打就认输,这可不像奕王的作风。”宇一航的眼神坚定无比,说话更是掷地有声,“莫非奕王对自己的父皇也没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