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航,不要丢下我……’
恍恍惚惚之间,宇一航再次见到自己的妻子端木霏羽全身染满了诡异的红,如无尽的腥血饮泣,又似被无边的烈火焚烧。
连日以来,被安排到靖芳仙祠打扫的宇一航已不记得自己究竟是第几次,被身前这顶十二龙九凤冠所蕴含的奇力震开。而每次被震开,端木霏羽蒙难的景象都会在宇一航脑海忽闪而过。
不安的兆头越发明显,但苦于自己内力全失,再者受制于人、孤立无援的宇一航也是无可奈何。
龙凤冠,乃帝皇后妃所专用。红袖阁不过是寻常的江湖门派,为何会有此尊贵之物?眼前这顶龙凤冠,无论用料设计,还是錾雕点翠,都是一流的宫廷工艺。
龙有十二,别映坤柔,厚德载物;凤为九之数,寓意吉祥,母仪天下——这是最高规格的龙凤冠,专为皇后的大婚而设计——莫非红袖阁的某一任阁主曾贵为皇后之尊?
想到这里,宇一航不禁再次仰望起这个高逾九尺,足足摆放了八十个牌位的神龛:
八十个神牌,就意味着红袖阁至少经历了八十任阁主。即便每一任阁主只在位两年,起码也有一百六十年之久。而司徒定登极不足二十年,烨朝不过百年,景朝仅五十余年的命数,再往前就是颇具争议的煜朝……
换言之,红袖阁创立的时间极有可能介于景朝与煜朝之间。
据宇一航所知,能有数百年沿革,迄今仍存在于中土九州的门派,只有被誉为千年古刹的隐山寺。只是他想不到,操纵皮肉生意的红袖阁,竟会有如此悠长的历史。
那顶十二龙九凤冠置于众牌位之下,也是神龛的最下格,由于祠内的香火长年不绝,难免会沾上香炉灰。宇一航初入靖芳仙祠之时,发现十二龙九凤冠堆积的灰尘最多,本想用掸子将其扫干净,岂料只要一触及,就如遭雷亟,整个人被震得倒退连连。
‘此冠凭地古怪,红袖阁的人分明是有意安排……’宇一航百思不得其解,但想到至今仍然无法将龙凤冠打理干净,待会必然又像前几日那般,遭到珠钗女子和蝶钗女子的打骂。
就在宇一航惆怅不已之际,一把奚落的声音从横梁落下:
“想不到区区一顶龙凤冠,就难住了往日驰骋沙场的宇大都督。”
宇一航未曾想到祠内除了自己,竟然另有他人,而且还知悉自己的真实身份。他连忙循声望去,却见高高的横梁处,有个仰面而躺、身型肥胖的老汉。
“高人可否下来指教一二?”由于无法看清对方的容貌,宇一航自是不敢大意。
“什么高人,低人的……”
那老汉话未说完,身躯微微一侧,整个人就从十几尺高的横梁处掉下,然后重重地砸到地板上,整个靖芳仙祠也因此抖了抖。宇一航定睛细看,眼前人竟是那日在不名观,将自己卖给翠云楼的老虫。
“你是……”近在咫尺,宇一航开始觉得老虫依稀有点面熟,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
“俺的乖乖!俺如今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好消息,你想先听哪个?”老虫若无其事地坐起来,边抠着鼻子边问。
“你是老毕?”这种口头禅,宇一航认识的人之中,只有镜州四怪之一的毕秀才会使用。对方此举无异自报身份,宇一航当下激动不已。
老虫无所谓地弹掉手指上的鼻屎,漫不经心地道:“好了,别在这跟俺套近乎了。若不是看在纸老怪的份上,俺才懒得理你。”
“我师父的事,你都知道了?”毕秀才是属于典型的口硬心软,听到对方这么说,宇一航更是百分百肯定了对方的身份。只是提及纸探花,他心中不免一阵黯然。
“回不去就回不去呗,纸老怪就是放不下,到头来还把自个给搭了进去。”老虫的声线忽地变得深沉,感慨连连,指着宇一航轻骂了句,“当初俺就不该答应纸老怪救你,真是自寻烦恼!”
自己当年的确被镜州四怪合力救回一命,可这与纸探花后来的遭遇又有何干系?宇一航不确定对方是否讲的是气话,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应对。
不过毕秀才擅毒,乃举世知名;更何况他亦是来自镜州,应该有办法解去枯毣之毒——宇一航想到自己复功有望,心底顿时升起一丝希冀。
“喂!你到底要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男人大丈夫,别这么磨叽行不?”一轮感慨过后,毕秀才话风又变回原来的模样,满脸的不耐烦。
“那就好消息。”宇一航深知毕秀才的脾性最不耐烦,唯有顺着对方的意。
“假以时日,你的修为会突破‘还虚九重’,达到前无古人的境界。”
中土九州的高武层次共分为炼化、大乘、明羽、究极、还虚五个阶段,而每个阶段又细分为九重。在陵首村守墓的这些年,由于潜心修炼,宇一航其实已进入明羽中阶。在泰福殿与羲朝众侍卫一战,他是有心隐藏,只显露了大乘境界的功力,避免让司徒定过份猜忌。
拥有了明羽境界的修为,就意味着进入绝顶高手之列。根据宇一航所知,环顾中土九州,除了鹧州隐山寺的长老们,能达到明羽之境的人不出十个。而据闻中土一刀顾朝峰,当年与莫解元在攀云岭‘刀决’之中,曾临阵突破至究极初阶,已被惊为天人。
相传隐山寺的创派祖师,曾凭着精湛的佛学和深厚的修为,以百岁高龄,始窥得进入还虚之境的法门,被誉为煜朝时期的第一高手。而继后的景朝以及烨朝,近百多年来,究极之境的高手已是凤毛麟角,更遑论有人能修炼至还虚之境。
但如今毕秀才竟然有这般断言,宇一航自然难以置信。因为自己的丹田在这一刻依然空虚,根本无法凝聚起半分内劲。
“看你这个表情,分明就是不信俺。”老虫像个小孩子般,扁着嘴表示不满。
毕秀才虽然性情古怪,但不至于说话不着边际,宇一航想了想,改问道:“那坏消息是?”
“枯毣之毒已深入你的五脏六腑,导致奇经八脉沉溺受损。你有生之年,将与内功心法彻底无缘。”
如果练武之人没有内力,只会拳脚,就等同于树无根、水无源,根本不可能踏入高武的层次。但宇一航并没有显得过份的失落,因为毕秀才的好消息和坏消息,乍听之下好像自相矛盾,内里必定另有玄机。
“好你个宇一航,这样都吓不了你。俺的乖乖!”果然,老虫古灵精怪地嗔了句,然后指着宇一航的心口说:“枯毣源出镜州,需用八大苦引方能炼成。此毒虽无药可治,却有方可解。纸老怪果然没看走眼,你这个‘天选之人’注定要用‘大四喜’应劫,将来就可另辟蹊径,独树一帜。”
对于‘天选之人’、‘大四喜’ 这两个闻所未闻的名词,宇一航一头雾水。
“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久旱逢甘露、金榜题名时——此为人生四大喜事,俺就简称为‘大四喜’。” 老虫站直身子,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
“你虽中了枯毣之毒,但由于砚夫子的‘地盒’,也就是司徒老官给你的那个旧木盒,进入体内护住了心脉,所以只被化去内力,性命无碍。之后你再见纸老怪,也正好圆了‘他乡遇故知’这一喜。原本俺无须插手这些事儿,偏偏你又参加了东方宏主持的淘沧海大会。”
宇一航没想到毕秀才对自己重返禹都之后的行踪竟然了如指掌,啧啧称奇之余,干脆将在淘沧海大会发生的事情,详细地叙述了一遍。
“六渡?船舵?那‘天盒’到底落在了哪里……”老虫听完,砸着嘴巴自言自语起来,“乖乖不得了!想不到除了俺们四怪,俗世间竟然还有镜州的老乡。这事忒麻烦,俺还是别掺和。”
“老毕,你把我卖给红袖阁,又是为了圆哪一喜?”来到翠云楼之后,自己就被安排在靖芳仙祠打扫,如今听了老虫的一番话之后,宇一航自然猜到对方的用意。
老虫气得直跺脚,指着神龛里头那顶十二龙九凤冠,反问道:“俺的乖乖!这还用俺说吗?”
自己与纸探花重逢,的确算得上‘他乡遇故知’;可‘洞房花烛夜’这一项就未免过于牵强,尽管十二龙九凤冠让自己吃了不少苦头——宇一航想到这里,正要细问,老虫却边打着哈欠,边摆手道:
“你余毒未清,除了子、午这两个时辰,其他时候最好别动武。还有,帮你赎身的人已在后院的门外。”
未等宇一航反应过来,老虫转身离开之际,又丢下几句话:
“俺的乖乖,此地不宜久留,你倒是麻利点。俺要去找娇滴滴的小美人喝酒去了。以后的事儿,俺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记住啊,不名观永远不欢迎你。”
对于毕秀才先是突然现身,然后匆匆告辞,宇一航虽满腹疑团,但也不加挽留。一来,对方的性情他甚是清楚;二来,有些信息并不是毕秀才所能掌握的,分明是受人所托。他也不多想,直接离开靖芳仙祠。
此时夜幕初临,他刚踏出后院的门口,却见一名须眉皆白,面相庄严的灰袍老僧已然等候多时:
眼前人,竟是那晚在泰福殿与自己交过手,来自鹧州隐山寺的高僧——证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