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烟雨楼后院的绿玉阁内,端木霏羽正独倚在窗边,若有所思之际,外头却传不合时宜地来几下沉闷的敲门声:
“端木小姐,楼主差老奴拿些‘参子酒’与‘红拂糕’过来。”
端木霏羽听出是老尤的声音,多少感到有些诧异。因为负责厨房的老尤,从前寡言少语,即便是对着他的主人顾朝峰,也是惜字如金;以致端木霏羽在刚接触时,还一度认为他是个哑巴。至于后来因为何事而变得大大咧咧,则无从得知。
自己来烟雨楼已有好几天了,除了欧阳浩明父女,不论管帐的老张、打扫的老关,还是姜家三兄弟——或多或少都聊了几句。唯独这个老尤,几乎整天闷在烟雨楼的厨房里头,端木霏羽也不好去打扰。
只不过今天自己才暗地里让欧阳依依去红袖阁送信,这个老尤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节骨点找上门来——难不成被欧阳浩明发现了,还是老尤另有目的?
端木霏羽越想心里越不踏实,但自己又不好托词拒绝,只得硬着头皮把阁门打开,略显拘谨地打起招呼:
“这么晚,还要尤老爷子亲自送来糕点,真是折煞霏羽了。”
“才站了一会儿,膝盖就有点发酸,人上了年纪还真是不中用。”老尤的言外之意已明显不过。
对方既然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端木霏羽也不可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唯有主动接过托盘,歉声请老尤到一张圆桌旁边坐下。
老尤不动声色地倒了杯酒,然后一口饮尽。
端木霏羽正觉得不解,却见老尤闷声闷气地给自己倒了第二杯酒,跟着又是一饮而尽。
接下来的第三杯,第四杯……
打从老尤进了绿玉阁之后,整个人突然变得半声不吭,就这样只顾着自斟自饮,而且脸上的神情越发难以琢磨。为了打破这种极度尴尬沉闷的气氛,端木霏羽正想用欧阳浩明来作挡箭牌,几乎已将整壶参子酒喝光的老尤却忽然打破沉默:
“当年攀云岭的对决过后,主人本打算赶回禹都接你母亲,可临行之前收到一封告密信。”
老尤说到这,特意顿了顿,他那略带醉意的双眼兀地射出一道如刀锋般的寒光,“这封信,不但改变了主人当时的决定,也改变了你母亲后半生的命运。”
端木霏羽万万料不到对方竟会主动提及自己的先母,而且语气是少有的凝重。
“关于你母亲的身世来历,以及来中土九州的主要任务,在信中都写得清清楚楚——端木卿,不仅是猎影六子之一,更是北方岚国王族端扬的亲生女儿!”
端木霏羽只觉字字如钉,铿锵地打进自己的脑袋。若然一切属实并被公之于世,不但会令她自己无从招架,将来无法在中土立足生存;同样也会把她夫君宇一航推向极其痛苦的两难境地。
“虽然你并非主人所出,但主人爱屋及乌,从未有过半点嫌弃。尤其在你母亲离世之后,不仅推荐你拜入妙香师太门下,后来还间接救你性命。”老尤说到此处,猛地将手中的酒杯捏得粉碎,咬牙切齿地道,“你夫君宇一航与岚国猎影组织狼狈为奸,老夫今晚就要让他尝下丧妻之痛!”
老尤为何如此痛恨岚国人和事?老尤此番举动已得到顾朝峰的默许?老尤有把握在极短时间之内将自己击杀?
当这些疑问在端木霏羽脑间不断滚动的同时,她开始觉得气浮力弱,无法提聚半分内劲,整个人就像被灌了极大剂量的麻药似的——
“待会老夫就提着你的头颅向主人请罪。”老尤边说着,边解开缠绕在自己左护腕的金丝线——这正是他赖以成名,曾经显赫于江湖的夺命武器——无影刀!
老尤的无影刀,能近能远,杀人于无声无息之间,可谓防不胜防。即使在十全状态,端木霏羽也把握不大,更何况刻下手软脚疲,她最擅长的暗器功夫根本难以施展,更遑论催发‘天仑之泪’。
“你十三岁才学武,但暗器造诣已直追妙香师太。为了让你死得痛快些,老夫唯有出此下策。”老尤主动承认自己暗中动了手脚,也看得出他有所忌惮。
在老尤看来,刀法易分高低,暗器难定优劣。皆因暗器不但五花八门、种类纷繁,更是变化多端、诡异莫测。虽然在正规的擂台比试中,暗器上不了台面;但在生死搏斗之中,暗器却往往能在瞬息间逆转局势。
老尤的无影刀,算得上一流的刀法;不过在妙香师太面前,只能是九流的暗器。早年间他曾与满庭芳有过切磋,对方的暗器功夫就给他留下了相当深的印象,故此他不敢小觑端木霏羽。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老尤宁愿背上骂名,也要了结端木霏羽,可见他的决心是何等坚定。
“枉你作为一代刀客,竟用这般龌龊伎俩来欺负后辈,真是恬不知耻!”对方早有预谋,端木霏羽自知在劫难逃,惊怒交加之下,当即大骂起来。
不过她刚骂完,就发现自己舌头也开始发麻,喉咙好像被一团棉花堵住,再也挤不出半个字。
而老尤则置若惘然,不发一言地离开座位,步步逼近。
死亡的阴影笼罩而至,无力反抗的端木霏羽虽不像常人那般惊慌失措,但她不甘心坐以待毙,下意识地往后退,只不过没退几步,脚跟就碰到门槛,身后已是紧闭的阁门,俨然退无可退。
随着金丝线被缓缓拉直,老尤顿然停下了脚步,酝酿已久的杀机尽数涌现——
两人之间的距离仅有三步!
对端木霏羽而言,这是暗器发射的最佳距离,也是对手最难以躲避的距离。可怜的是,她现在连握紧拳头都成问题;更可叹的是,难得拥有绝世暗器‘天仑之泪’,却无法在这生死关头启用。
此刻,口腔内那阵麻木感直冲上脑门,端木霏羽只来得及瞥了眼戴在手上的那串天仑玉实,整个人已彻底失去知觉,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一边倒去。
对老尤而言,这是无影刀取下对方首级的最佳距离。让端木霏羽在毫无知觉之中、甚至连一声呼喊也没有就身首异处,算不算这种残忍的处决方式里仅有的慈悲?
无影刀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挥出,直取端木霏羽的咽喉部位!
对于自己的这一刀,无论力度、还是精准度,老尤都有着绝对的把握,绝对一击毙命的把握!
端木霏羽应声倒地的同时,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也从半空滚落下来——
“还好被我及时发现,你实在太大意了。”说话者竟是率众突袭无相禅院的灰衣人。原来方才被斩去首级的并非端木霏羽,而是老尤!
究竟灰衣人是何时来到绿玉阁?他那一刀又是如何劈出?恐怕只有站在他身旁的皂衣人才知晓。
无头尸身僵站不到半会儿,就砰然倒下。只见大量鲜血仍然疯狂地从齐颈而断的切口喷溅而出,把阁门以及附近的地板染成触目惊心的血腥涂鸦——老尤脸上那惊骇欲绝、难以置信的表情已彻底凝固定格,他根本无法相信自己会死得如此毫无预兆。
“当初老尤的父母妻儿都死于岚国的铁骑之下,故此他极为痛恨岚国人。他在烟雨楼这十几年,几乎足不出户,远离江湖纷争,只醉心于厨艺,只是想不到他早就知晓端木霏羽的身世……”对于老尤的惨状,皂衣人有意侧目回避,似乎有些于心不忍。
灰衣人则显得更为不满:“你放不下儿女私情,将来的成就始终有限。大丈夫何患无妻?当断不断,最后受累的还不是自己?”
“大当家教训得是,我往后自当慎之又慎,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灰衣人不置可否,只是缓步走到阁门,目光开始在端木霏羽身上游走起来,最后锁定在对方的双腕处。
“大当家,你怀疑她手上的木珠链子就是——”皂衣人深知对方不会无的放矢。
“天底下唯有天仑树藤的果实,才能衍生出绝顶暗器天仑之泪。”
“这珠链看起来稀松平常,想不到竟是世间罕有之物。不过相传天仑玉实出自于西北之极,而端木霏羽这些年一直在陵首村沉睡……”说到这里,皂衣人表示大为不解。
“一直以来,我们都查不出到底是何人将端木霏羽从陵首村救出,并送来烟雨楼。”灰衣人似乎抓住了某些重要的信息碎片,并尝试重组,“其实,以般若判官的能耐做这些事绰绰有余。”
“不过此人身份神秘,踪迹难寻,就连我们也无从查起。”
灰衣人点了点头,依旧紧盯着端木霏羽,阴险道:“五天之后的祭天大典,司徒定、宇一航、皇甫鹫以及般若判官这些人都极有可能来捣乱。尽管我们早有部署,但还是得多做几手准备功夫。”
“大当家言下之意……”皂衣人略显迟疑,心底升起一缕不安。
“小蓝的‘移魂大法’,端木霏羽就是当前最适合的人选。”
“中移魂大法者,不但无药可解,而且六亲不认,等同行尸走肉……”
灰衣人不屑地冷哼了声,指着不省人事的端木霏羽,严厉地喝道:“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现在杀了她,要么把她交给小蓝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