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在咫尺,宇一航骤然发现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头,竟拥有着一双非比寻常的眼睛:
斗窝凹陷,睑皮松弛,隐晦地嵌于重叠如沟,交错似刀的皱纹之间;
似闭非闭,半睁不睁,却炯炯有神,深邃如海,仿佛不但能在瞬息明心见性,看透生死;更可以洞悉古往今来的物事,解析奥妙难测的玄机——
双瞳能具备如此非凡脱俗的神采,在宇一航的记忆中,只有镜州四怪之一的纸探花!
可惜面前人的眼里,更多时候是透着疲惫与落寞。这一点,与大多数垂暮之年的老人毫无差别。而且从吆喝声来判断,老头并没有半分内力。
“客官,且坐下。这碗粥,不收钱。”老头瞥了眼宇一航,边说边从锅里盛出小半碗粥,放到旁边的一张矮桌之上。
虽无法猜度对方的真正用意,宇一航还是点了点头,大大方方地坐下,吹了吹碗里的热气,然后有意无意地道:“老板的这碗粥,让我想起一位多年未见的故人。”
“真是巧了。有位姓蒋的老主顾,也说过类似的话。”老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宇一航微微一愕,并没有接过话,只是喝了一小口粥。
“小哥应该是刚来这禹都城吧?”老头又主动翻开话匣子,“禹都作为中土九州的京畿重地,城内八坊又各有特色,小哥若是得闲,最好到处转转。”
“听说无相禅院的求签许愿甚为灵验,可是确有其事?”宇一航故意道,“皆因有位故人多年联系不上,加之近来我身体抱恙,对他更是想念。”
“哎,你这就问对人了。”老头眉飞色舞地答道,“在这恒祥坊内,大大小小的寺庙不下百间。不论声望还是香火,无相禅院都是当之无愧的这个。”
老头说着,竖了竖自己的大拇指,又接着介绍:“无相禅院每一任的主持方丈,都需要经过鹧州隐山寺重重考核,佛法精湛得很。里头有几位高僧都能掐会算,可知过去未来——小哥你要找出旧友所在,那都不算个事儿。”
对方前面说得还算靠谱,后面就开始胡扯了。因为当年穆延霆为了找出镜州所在,亦曾试过佛、道两家的密法秘术,故此宇一航对于佛教十宗也有大致的了解。而鹧州隐山寺,从中土第五帝缙云氏起,就被誉为禅宗门庭,可谓源远流长,几百年来也是能人辈出。
至于无相禅院,原为中土第四帝颛顼氏幺子的府邸。到了缙云帝初期,佛教的华严宗此兴建寺院,取名为护国寺,其后毁于战火。在景朝承德年间重建之时,一方面因为华严宗式微,逐渐被禅宗取而代之;另一方面景太宗为纪念他以相王身份入继皇位,特御书‘无相禅院’的匾额赐赠,从此之后,护国寺就更名为无相禅院。
到了烨朝初年,考虑到无相禅院就在天子脚下,为了加强管理以及取悦天心,隐山寺的长老们就定下了相应的规矩——每逢换届的前三年,无相禅院就会初选出五名候选僧人,经朝廷户部审核之后,就前往隐山寺进行学习二年,考核的最终优胜者,才可正式成为无相禅院的主持。
其实主持和方丈这两种称呼,实际意义大有不同。
主持作为寺院里的一把手,既负责弘法,讲经、告香、戒律等,也要管理僧众修持、行政寺务、财务开支,以及其他日常事务。
方丈则是寺院里的精神领袖,地位比住持更高。无论资历还是佛法修为都要有足够的水平。而且通常只有上了规模的庙宇寺院才有。
而无相禅院现任的主持‘至苦’,是司徒定在登基之后,隐山寺特意重新委派的。而作为无相禅院方丈的‘了空’,精通佛理,早在穆世宗时期已深具名望,更被无数信众誉为‘活菩萨’。尽管司徒定心存芥蒂,但也不好多加干预,以免落下话柄。
所以无相禅院的方丈离奇失踪后,作为总局的隐山寺自然十分紧张,几乎是第一时间派出寺中四大长老之一的证因,带领着七名武僧赶来禹都。一来可协助无相禅院的主持,二来也为司徒定增添助力。
数日前,在皇城泰福殿的纷争中,当时惊怒交加的宇一航要对司徒定痛下杀手,后来还是因为证因出现及调停,不得不作罢。
虽然并未与证因交过手,但隐山寺的‘三十六门绝技’名满中土九州,长老级别的证因,其武学修为至少达到‘明羽境界’。而最令宇一航忌惮的是,佛家咒语正是南宫世阀幻术的最大克星。
考虑到自身的情况不容乐观,宇一航便假意道:“如此说来,老板必与院中的大师们甚是熟捻。可否帮个忙,请无相禅院的高僧为我指点迷津?”
“若放到平日里倒不是个难事。只能说小哥你来的不是时候。”老头略显为难地道,“你应该也清楚,最近几日禹都全城戒严,无相禅院也暂停了信众们的拜佛上香。”
“下雨天,我也知道买卖不好做。”宇一航说着,先放下粥碗,然后从自己袖口内袋掏出十个铜板,知趣地塞到老头手里。
老头故意推让了几下,最后还是收下了铜板。不过,他的目光却放在宇一航背上那个‘火无双匣’,眼瞳里透出异样的光芒。
宇一航没料到对方竟然对无双匣产生兴趣,不禁暗暗称奇。
“小哥,可否将此物给老朽瞧瞧?”老头的神色变得有点不自然,连说话的语调也平添了几分凝重。
宇一航稍稍犹豫了一会儿,才解开背带,把火无双匣递了过去。
用双手接住匣子后,老头不断地抚摸着匣子表面呈堆叠状的烈焰饰纹。他的表情越发肃穆,那些如刀似壑的皱纹更显深刻,显然他在努力回想着什么。
‘当今世上,除了我、独孤长空、司徒定以及蒋经天两兄弟,应该再没人接触过这个火无双匣……’
虎头断魂枪,乃是当年独孤无愧为穆世勋度身打造的绝世神兵。开锋之日,不但穆延霆广邀天下群雄亲临见证,独孤无愧还将自己的火无双匣作为兵器匣附送。后来穆世勋在野狼谷阵亡,穆延霆不想睹物思人,特意命人把火无双匣送回独孤世阀。
独孤无愧逝世之后,他锻造的这对无双匣便一直被供奉在独孤世阀的宗祠之内。数日前,独孤长空接到宇一航的求助,为了方便对方行事,才特意将独孤无愧的火无双匣在宗祠内请出,与虎头断魂枪的枪头,一并交予。
但眼前这个卖粥的老头,无论从神态变化,还是肢体动作,宇一航可以肯定对方不是装模作样,极有可能接触过这个火无双匣。
如此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老头失落地摇了摇头,最后只是长长叹了口气,整个人显得十分迷茫。
宇一航见状,正想询问,对方却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只皱巴巴的纸折乌龟。
无相禅院专用的佛经纸!
就在宇一航颇为吃惊之际,老头却把纸折乌龟随意扔到他面前的矮桌上,继而堆笑问了句:“小哥,此匣就送与老朽如何?”
“老板,你要此匣何用?”宇一航不禁觉得奇怪。
“屋里缺个枕头,方才估摸了下,觉得合适。”说完,老头脸上肃穆的神色淡了些。
宇一航几乎哑然失笑。无双匣乃是用玄铁铸就,主要用于存放‘无双晶元’,虽算不上什么神兵利器,但毕竟是独孤世阀的出品,尤其这个火无双匣更是前任阀主独孤无愧亲手打造,其自身的价值以及象征意义不言而喻。
所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在宇一航看来,老头拿着这个火无双匣,恐怕坏处多过好处。
宇一航正想劝上几句,却又听见老头说:
“无相禅院的监寺至法大师每天早上,都会来这打上几碗粥。”老头也不等宇一航应允,就将火无双匣塞进身旁手推车的底部,然后继续道:“近来天气不好,老朽的喘喝症不时发作,不宜多走。待会你就搭把手,帮至法大师将粥拿进院里。”
老头见宇一航还是面带犹豫,以为他有所顾虑,便又补充道:“常有顾客这样帮忙送粥,至法大师也见惯不怪了。到时候不就有机会,当面请教至法大师了吗?小哥你放心吧,这事妥得很。”
宇一航怕暴露身份,原本还想过找个地方先将火无双匣藏起来,如今被老头主动拿走,反倒省了些功夫。如今他口歪眼斜,加上内力全失,又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无相禅院,的确方便展开调查。
想到这里,宇一航正要端起碗,余光无意瞥到那个桌面上那个纸折乌龟,意外地发现起皱的位置竟隐藏了数百道极高深的折痕——
浮图八纪,方圆不弃!
这是一封,一封通过折痕去诠释内容的信!
宇一航可以肯定,普天之下,除了镜州四怪之一的纸探花,再无第二个能写出如此独特的信!
宇一航深深地吸了口气,郑重地拈起那个纸折乌龟,开始以折‘凤凰’的手法,逐步去解读当中的内容:
一航徒儿,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世上已再无纸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