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李佳栖
张悦然2019-04-01 12:475,003

  一九九三年的那个冬天,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是我爸爸回来了,就在我妈结婚前的那个星期。十二月的一个下午,他到学校来找我。我一路飞奔向大门口,隔着铁栏杆远远地看到他站在外面抽烟。身上穿着一件黑色长风衣,竖起的领子遮住了半张脸。不知道为什么,连他的样子也没有看清,就觉得他过得似乎很不好。我的心一酸,眼泪掉了出来。

  他看出我哭了,就立刻低下了头,捻灭扔在地上的烟蒂。我的眼泪可能令他感到为难了。在我们的关系中,任何感情强烈的表达都是一种禁忌。

  他瘦了许多,变黑了,头发长了,脸上有一些胡子茬。看上去很疲倦,抽烟抽得很凶,刚熄灭了立即又掏出一支,然后开始浑身上下找打火机。点烟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手在发抖。

  “今天下午都是自习课。”我撒了谎,意思是我可以跟他出去。

  “好。”他真的带我走了。

  但我们其实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条街,看到一个有湖的公园,就买了票进去。冬天的公园非常萧索,湖边的柳树像素描本上凌乱的铅笔线条。湖对岸有个亭子,低着檐角,像是在寻找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可它找不到,湖水已经结成了厚冰。多么孤独啊,连影子都不能陪伴它。

  我爸爸去小卖店买烟,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一块烤红薯。我用它烘着冻僵的手,慢慢地吃。风很大,我们在一个回廊里坐下来。身旁的方形柱子上缠着干枯的藤,我想象着夏天那上面爬满绿色叶子,想象着那个时候我们来这里划船。

  “你记得我们以前来过这里吗?”他问我。

  “我们没有来过。”

  “来过,你很小的时候。”他说。

  我想问他那时是不是夏天,可他完全沉浸在回忆里,让人不忍心唤他回来。他的眼神变得很温柔,我简直觉得他有一点怀念我们从前的生活。可能吗?我对这一切毫无把握。事实上我仍旧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来学校找我了。要知道,这曾是我做过的一个梦。先前他站在大门口的样子,和梦里如出一辙。但梦里他穿的是一件咖啡色毛衣,头发很短。他将脸贴在铁栏杆上,对我招手,走吧,他说,我们要走了。他当然不会带我走。如果说以前我还对此抱有幻想的话,此时那些火种早就熄灭了。可是他来学校找我,至少意味着他想念我。这已经是一种很强烈的情感表达了,足以令我受宠若惊。和他一起往公园走的路上,我很想说一点什么,又担心流露出内心的欢喜,会让他觉得很蠢。在他面前我总是担心自己表现得很蠢。所有孩子气的东西都是蠢的,得努力藏起来才行。我不断提醒自己,在他面前一定要表现得成熟一些,像个大人一样。

  我以为爸爸回来是因为奶奶受伤,可当我提起的时候,才发现他完全不知道。没有人告诉过他,他原本也没有打算去爷爷家。

  “我应该去看看她,对吧?”他喃喃地说,像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些鼓励。我提议傍晚的时候他跟我一起回去,他同意了。然后我问他什么时候回北京。

  “过几天。”他回答得很含糊,好像还没有买票。有一瞬间我的头脑中闪过一个很糟糕的念头:要是奶奶伤得更重一些,他或许可以待得久一点。

  “我妈妈下个星期要结婚了。”我装作漫不经心地提起,偷偷观察他脸上的表情,想知道他是否早就知道了。或许他是回来参加她婚礼的,我在心里这样暗暗猜测,可他们是不会欢迎他的。

  “是吗?”我爸爸点点头,“那个男的怎么样?”

  “普普通通。”

  “你不喜欢他?”

  我摇摇头,撕掉一块红薯皮,“他们打算把我从爷爷那里接走,下学期就转学了。”我急于把这个消息告诉爸爸,担心他以后再到学校来就找不到我了。

  “新学校找好了吗?”

  “嗯,就在林叔叔家的旁边。”我想我不必解释林叔叔是谁。

  “挺好。”隔了一会儿他说。他看起来有点恍惚,对我妈妈的婚礼和这位林叔叔似乎都缺乏兴趣。他好像也不是为了参加婚礼而来,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呢,”我问他,“你结婚了吗?”

  “嗯。” 他弹掉一截烟灰。火星跌落到地上,奄奄一息地挣扎着。

  “你在北京过得开心吗?”我问。

  “还好。”他回答我的时候,嘴角轻微撇了一下,好像喝了一匙很苦的药。

  微微发青的眼袋使他的侧脸看起来有点古怪。我盯着他看,想把这个新加入的特征印在脑海中。他过得不快乐,我很确定这一点,并因此多少感到有些欣慰。我们没办法让爸爸快乐,那个叫汪露寒的女人也不能。也许谁都不能,他天生就是一个无法得到快乐的人。而我很有可能遗传了他,这一想法令我感到很悲凉。

  冷风吹过来,像一双枯瘦的手插入他的头发,把它们揪起来。我看着他一直连到耳朵下面的胡髯,像旷野里顽韧的草,有一种亡命天涯的味道。他看起来就像一个逃亡中的罪犯。我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现在坐在身边的这个人,不是我爸爸,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我想象着是他挟持了我,要把我从这里带走。

  随便去哪里都好,我想,只要能离开这里。

  “去坐摩天轮吗?”我爸爸问,“就在那边,我可以在这里等你。”

  我说不要,低下头摆弄着那块皱巴巴的红薯皮。吃掉的红薯在胃里烧着,像一个火球。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忽然意识到自己对眼前这沉默的局面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开口说,“你冷吗?我们绕着湖走一走怎么样?”

  我很冷,但我说不冷。我们开始沿着湖边向前走,我悄悄地把手缩进了袖口。天空阴得发青,像受了伤的膝盖。公园里没有别的人。整个下午,我不记得看到过任何人。所以我有理由相信,那是一个专门为我们两个人准备的下午。天开始渐渐变黑,我爸爸越走越快,到后来我必须小跑着才能跟上他。我意识到他好像有一个目标,他很想到达那个地方。我能感觉到那种愿望很迫切,他似乎急于用这个证明一点什么。他在和自己角力。

  我们从湖的西面一直走到湖的北面。最后一缕天光也被收走了。我爸爸忽然停下了脚步。

  “算了,我们到不了了。” 他向我宣布,“从前划船过去,没觉得那个亭子有那么远。”他气喘吁吁地掏出烟,眺望着远处,眼神有些伤感。一瞬间,我心里非常难过,他就这样被打败了,认输了。

  “我们继续走吧,很快就能到了。”我说。

  “不去了。”他摇了摇头。

  “我们肯定能走到那里,走吧,走吧。”我哀求道,忽然哭了起来。

  不是不快乐那么简单。他身上充满颓败的气息。有什么东西已经死了。激情、信心、斗志。不可逆转地死了。他自己对此似乎也很清楚,可是先前那会儿还是不死心地又做了一次尝试。我不知道到达了那座亭子会有什么不同,但我知道这对他很重要。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成功就足以安慰他,使他好受一点。

  我对他说,现在想要去那个亭子的人是我,我求他陪我过去看看。我哭着去拉他的风衣,可是他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好了,不要任性了好吗?”最终他烦躁地说,“你现在长大了,应该懂事一些。”

  我愣住了,僵立在那里。这是我多么害怕听到的话啊。我希望他看到的我是成熟懂事的,那才是他喜欢的样子。可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我哭着跟随爸爸走出了公园。他看到马路对面有个亮着灯的餐馆,就朝那边走去。我问他我们不回爷爷家了吗,要是不回就得给他们打个电话。可是他好像根本没听见,急匆匆地走进那家餐馆。

  餐馆很小,只有四张桌子,没有隔开的厨房,一个中年女人正站在门口择菜。年轻的伙计从水缸里捞出一条活鱼,摔在板子上,用菜刀狠命地拍了几下它的头,鱼尾巴猛烈地跳动,把水滴甩得到处都是。一坐下来,我爸爸就迫不及待地要了一小瓶白酒。点菜的伙计忙着收拾那条鱼,没工夫招呼我们。我爸爸如坐针毡地环顾四周,手里不停地翻转着打火机。等到伙计把酒端上来,他连喝了几口,才终于坐得安稳,眼睛也亮了,整个白天蒙在上面的雾气消散了。他渐渐变得高兴起来,身体轻微地摇晃着。

  “你也来一点儿吗?”他摇晃着杯子,“会觉得暖和一点。”

  他没等我回答,就让伙计去拿杯子。倒酒的时候,他很小心,但还是洒到了外面。我再次意识到他的手在发抖。

  “这些够吗?嗯,应该够了。”他看着杯子自问自答,然后把它递给我。

  我喝了一小口,舌头上淬起了火星。爸爸点的菜陆续端上来,满满的一桌子,可是我们却吃得很少。他显然对食物缺乏兴趣。至于我,那只红薯好像还在胃里不断变大。况且我不愿意看到盘子变空,杯盘狼藉的场景会让人难过,那意味着这餐饭要结束了,意味着我们要分别了。

  相比我的忧心忡忡,他显得很放松,面颊绯红,眼神非常温柔。

  “高兴一点好吗?”他对我说,“你应该相信你妈妈随便再找个什么男人都会比我好。”说完他好像有点伤感,匆匆地笑了一下。

  “我不在乎她找什么男人,我不在乎。”我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小口酒,“也不在乎那个男人喜不喜欢我。就算不喜欢也没所谓。”

  他走神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酒杯,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我说什么。

  “可是我不想转学。”我喃喃地说,“我真的不想和我的朋友分开。”

  “朋友!”他忽然回过神来,“那不重要,真的不重要。”他连连摇头。

  那瓶酒快喝完的时候,他又开始坐不住了。

  “我是不是应该再要一瓶?嗯,再要一瓶。”他变得很喜欢自问自答。似乎担心我会阻挠,他立即说,“这些酒不算多吧?嗯,没错,今天中午我一点儿都没喝。”

  我看着伙计又拿来一瓶酒。我知道这对他不好,可他看起来至少是高兴的。虽然这种好情绪如同一块薄薄的冰,好像被什么东西一碰就会碎了。

  他身上的传呼机响了起来。他把它按掉,然后喝了一大口酒。还没放下杯子,传呼机又响了。他“啪”的一下把它扣在桌上。可它还在响,一遍又一遍。他不再理会,专心喝他的酒。不过我看得出他已经很烦躁,好情绪完全被破坏了。

  “刚才我们说什么来着?”他抬起头看着我,“哦对,转学,没事的,不用担心,你以后会发现,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没有区别。那时候,你才算是真的活明白了。”

  传呼机还在嗡嗡振动,像只濒死的动物,用尽全力在桌面上滑出一小段距离。

  “真是没完没了!”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摇摆着站起来,说要出去回个电话。走出几步,他又折回来,拿走了桌上刚打开的那瓶酒。

  他走后,我坐在那里看店里的伙计杀一只鸡。那是第一次我那么近地看人杀鸡。又长又硬的脖子瞬时软下去,血汩汩地涌出来。鸡比鱼聪明,我想,它知道在死的时候闭上眼睛。我看着那只鸡被拔掉毛,剁了头,剜去屁股,斩成小块丢进锅里。水很快滚了起来,伙计走到锅边,撇掉浮上来的血水。

  我爸爸酗酒,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了。虽然对于酗酒知之甚少,可是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是一件能把一个人彻底摧毁的事。我爸爸可能已经被它毁掉了。从前那个清醒、睿智、充满野心的男人不存在了。现在的他麻木、昏聩、颓废⋯⋯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人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脆弱的,不稳定的,那些与生俱来的天性并不像岩石一样坚固,所有的天赋都可能被收走,所有的美德都可能被污损。人是会改变的,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熟悉的人忽然变得陌生起来,这令我感到很恐惧,然而让我觉得奇妙而温暖的是,我发现自己并没有因此而停止爱他。纵使他已经不再是我所爱的样子,面目全非,爱却没有消失,甚至没有丝毫的减损。爱是像岩石一样坚固的东西,它令我觉得很骄傲。那么恒久的爱,一定不会是毫无用处的。所以我相信我总能为爸爸做点什么。

  在我爸爸离开的时间里,我想了很多事,好像忽然长大了许多。要是这长大早一点发生就好了。我或许就会知道该如何和他相处。那么这个下午可能就会过得不一样。

  天气冷,小餐馆急着打烊。我爸爸却一直没有回来,伙计过来问了好几遍。我有些不安,害怕他已经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了这里。我鼓起勇气问伙计,能不能让我出去找找我爸爸。伙计一脸狐疑地看着我,最终决定和我一起去。

  刚跨出大门,我们就看到我爸爸坐在一旁的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他把头埋在膝盖上,身边的酒瓶已经空了。我摇了很多下,他才终于抬起头来。

  “我睡着了。”他说。

  伙计拿了钱,临走的时候咕哝道,“有这样一个爸爸可真够受的。”

  我爸爸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我想扶他,被他推开了。我们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向回走。到了爷爷家楼下,他说还是不上去了,改天再来。也好,我也不愿意让爷爷奶奶看到他这副醉醺醺的模样。

  我一个人走进黑漆漆的门洞,又转过身去看他。他还站在原地,摇摇晃晃的,黑色风衣被吹得哗啦哗啦响。

  “过两天再来看你,好吗?” 他说,语气温柔得好像是在恳求我。

  我多么想把这句话写在一张小纸条上,塞进他的口袋里,因为生怕他一觉醒来就会把它忘记。

继续阅读:第十六章 程恭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