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程恭
张悦然2019-11-13 15:4811,643

  “喂,喂,爷爷。”

  “喂喂,是我,我是小恭。”

  “要是你能听到我说话,就回答一声⋯⋯”

  那天晚上,我在病房待到午夜时分,耗尽了对讲机里的电池。没有回应。不,有回应,一定有,只是我无法听到。

  实验失败了。最终,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可是这很正常,不是吗,仅仅是第一次。世界上那些伟大的发明,都要经历成千上万次的实验才会成功。我这样安慰自己,但还是有点沮丧。

  问题出在收音机上。我认定是因为它不够好,才无法接收到爷爷的回答。它太老了,只能勉强听几个本地电台,连邻近城市的都收不到,更何况是灵魂的声音呢?我需要一台更先进、更灵敏的收音机,能够收到非常微弱的电磁波。

  消沉了几日,我重新打起精神,出门去找收音机。收废品的人说,现在都用音响了,谁还用那玩意儿,很多人家里原来有,但早就卖的卖,扔的扔。他建议我去旧货市场找一找。

  星期天的早晨,我坐上11路公共汽车,在终点站下车。那里是城市的最西边,有一座巨大的农贸市场。旧货市场蜷缩在东北角,很小的一个。我把所有摊位仔仔细细地逛了一遍,的确找到了几台收音机。可它们都和317病房里的那台差不多。简陋、破旧,并且弥漫着一股老东西所特有的气味,受潮的、时间的气味。那令我感到厌恶。因为它们让我想起妈妈,想起那些美丽的脏衣服。

  可是,当我拿起那台德国产的二手收音机的时候,完全没有闻到那股恼人的气味。远远地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觉得非同一般。我朝着那个拐角里的摊位走过去,眼睛紧紧地盯着它,一刻也不肯移开,生怕它会忽然在视线里消失。它也很旧了,可是旧得很有尊严。像一个穿着熨帖西装的年老绅士,精神奕奕的。略微扁长的外形,在细小的螺丝孔和声罩网上找不到一丝灰尘,接收信号的伸缩铁杆一点也没有生锈,茶色的塑料壳上,氲着一层柔和的光釉。上方和两侧有许多不知道什么用处的按键和旋钮,右下角是一行细小的白色字母,已经磨损得无法看清,就算懂德语的人恐怕也念不出来。不过这反倒增添它的神秘感。说不定是什么人留下的秘密暗号。就是它!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我。只是电路有一点小故障,摊主向我保证,等到修好以后,连朝鲜的电台都能听到。他说这台收音机是二十多年前从某个资本家家里抄来的,在他的摊位上算是最值钱的东西,一直都没舍得卖。

  我在市场里转悠了一圈,回到他的摊位上,又拿起那台收音机仔细地端详。他叼着蔫黄的烟蒂,眯起眼睛看着我。

  “四百块,要是你出四百块,它就归你了。”

  我咧嘴笑了笑,转身走了。在商场里,新的收音机才只要两百多块,国产的,看起来也不错,可是实在无法和那台德国收音机相比。倒不是说功能或者质量,主要是它们太普通了,随处可见,毫不费力就能得到。那么伟大的灵魂对讲机,它的内部怎么可能是一台随随便便就能买到的收音机呢?

  从此,那台德国产的收音机成了我的心魔。每天早晨一睁眼,它就浮现在面前。从小到大,我还没有对哪件东西有那么强烈的渴望。可是到哪里去找四百块钱呢?指望从奶奶和姑姑那里要点零用钱,凑够这个数目,恐怕要好几年。问别人借吗?我的朋友都和我一样穷。你可能是最富有的一个,虽然平时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不过大家都知道,你爸爸在北京赚了好多外汇,据说能装满一卡车。既然你说他那么爱你,一定也会给你很多吧。不过我是不会向你开口的。要是问你借了钱,等到发明成功了,你一定很得意。这件事就变成了你的功劳。

  那么还能问谁借呢?我想到了那个红鼻子的图书管理员。

  “这么说,你是在搞发明?”午后寂静的图书馆里,他大声喊道。我慌张地环顾左右,好在周围并没有什么人。他看起来很激动,眼睛里充斥着血丝,那只硕大的鼻子显得更红了。

  “这样做是对的!”他说,“一定要自己学习,千万别相信老师,书本上的东西根本没有用。”

  “嗯⋯⋯”我点头。

  “我很想帮你,可是为了出国,我已经欠下一屁股的债。”他想到伤心事,有些委顿,隔了一会儿才振作起来,“国家专利局!你写一封信去讲讲你的计划,没准他们会感兴趣。”

  “我等不了那么久。”

  “那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小朋友。”他说,“要是你真能听进去我的话——就把手头的发明放一放,先想办法出国吧。在这个国家你发明什么都没有用,因为它已经没有希望了。”

  “我不想出国。”我说,“我哪儿都不去。”

  从图书馆走出来,已经接近黄昏。起风了,天空中翻卷着枯黄的叶子。太阳还赖在地平线不走,像一个苟延残喘的独裁者,指挥着已经溃不成军的阳光。

  操场上都是人,好像有一场比赛,远处传来篮球击打地面的声响。砰。砰。砰。几秒钟之后,涌起一片欢呼声。他们多么高兴啊,为了一场比赛的胜利,或者仅仅是个漂亮的三分球。我很羡慕他们,能活在一种简单的快乐里。就像大斌和子峰可能正对着电视屏幕,紧握游戏手柄,驱动着那个大鼻子的小人顶蘑菇吃金币。自从大斌家买了一台“小霸王”游戏机,他们两个人就沉浸在超级玛丽里无法自拔。我多次拒绝了他们的邀请,觉得那么浪费时间很可耻。恐怕再也回不到大斌子峰当中去了,我们的人生已经分道扬镳。这种感觉很苦涩,可它令我觉得很骄傲。

  当然啦,你和他们本来就不一样,心里有个声音说。

  借不到钱,难道去偷吗?我确实认真考虑了一下。从前在菜市场,亲眼见到过一个偷钱包的男孩给抓住了,被人反绞住手臂,头上的毛线帽子也扯下来了。旁边围了好多人,冲着他指指点点。有个老太太说,丢人喏,叫你爸妈怎么抬起头做人。她那种厌恶的眼神烙刻在我的脑海中。我要做的是拯救我的家族,不能使它蒙受耻辱。

  连最后一条路也被堵上了。我内心十分幻灭。看来,除非奇迹发生,上帝显灵,不然那个伟大的发明只能沦为一场空想了⋯⋯上帝?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蓦地从床上坐起来:南院旁边的教堂⋯⋯我怎么把它给忘了?

  在漏着天光的彩色玻璃窗户底下,牧师温柔地看着我:“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来找我,知道吗?无论什么时候。”

  这几年,他一直兑现着自己的诺言,每年生日都会送一件我想要的东西。今年的生日已经过了,礼物是一套飞机模型。不过,我可以透支明年的礼物。

  我去教堂的时候,牧师正站在台子上,动情地诵读《圣经》里的段落。然后他让大家闭上眼睛,祈祷的时间到了。有人在哭,有人在发抖,有人蹲下身子紧紧地抱住了自己。他们开始喃喃地和上帝讲话。大家看起来似乎都很着急,语速飞快,不喘气,不停歇,生怕再晚一点,降临的上帝就要飞走了,他的耳朵将会像机舱门一样关闭。我也赶紧闭上眼睛,默念了一遍我的愿望。他会听到的,我相信自己比他们所有人都虔诚。

  弥撒完毕,信徒陆续从圆拱门里走出来,眼角带着未干的眼泪。牧师来到院子中间,立刻被他们围住了。几个女人争先恐后地诉说着自己的烦恼,“我一连十几天都失眠”,“最近我总是梦见死去的母亲”,“我儿子明年夏天高考,我现在一天祈祷几次合适”⋯⋯我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牧师耐心地向她们讲解。得到满意的答复之后,她们逐个离去。牧师舒了一口气,正要往教堂走的时候,发现了站在墙根底下的我。

  “你好啊,小兄弟。”他说。他们管所有的人都叫兄弟或者姐妹。

  “那套飞机模型很棒,我拿它去参加航模比赛,还得了一个奖。”我撒起谎来毫不费力。

  “是吗?你可有阵子没来了。”

  “功课很忙⋯⋯”我心虚地说。上次他把模型交给我的时候,我曾答应他会好好学习,每周都到教堂来。两件事我哪一件也没有做到。

  “以后有空要多过来。知道吗?”他收起疲倦的微笑,对我挥了挥手,迈开脚向礼堂里面走。

  “等一下——”我说。

  他站住了,又露出训练有素的微笑。。

  “您能给我四百块吗?”我故作轻松地说,“就当是明年的生日礼物了。”

  他眯起眼睛看着我,“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我抿着嘴唇不说话。

  “告诉我。” 他严肃地说。

  “去干一件很重要的事。”

  “是什么呢?”

  “我不想撒个谎来骗您。您说过上帝教导我们要诚实,对吗?”我很庆幸自己及时搬出了上帝。

  “是的。我们要诚实,无论什么时候,”他点点头,“可是坦诚也很重要。你告诉我到底要拿那些钱去干什么。”

  “那是⋯⋯那是个秘密。每个人都有秘密⋯⋯”

  “没错。不过你可以放心讲出来。很多孩子都这么做,来这里把藏在心里的秘密告诉我,他们很信任我,知道我不会跟别人说。孩子,告诉我。你是不是犯了什么错?”他摸摸我的头。

  “我没有犯错。”

  “把别人打伤了?还是⋯⋯毁坏了什么贵重物品?”他试探着问,“要不就是偷了东西?没关系的,讲出来吧。”他的眼睛闪着贪婪的光,好像我的罪是一箱必须攫出来的金子。

  “我不能说,”我摇了摇头,“不过我向您保证,我拿这些钱是要去做一件好事。”

  “一件好事?”

  “没错。我可以发誓,我绝对没有犯错误。”我说。

  他盯着我的脸,终于相信我说的是真的。一时间他好像有点失望,眼睛里的光都消失了。我忽然意识到牧师是一个和医生差不多的职业,要是所有病人都死光,医生就失业了;要是找不到罪人,牧师也会感到很恐慌。为了缓解失业的压力,他们才会不断地强调,世人都有罪,就像你要是去医院看病,他们总能找到点问题,开出一张药方。不过上帝到底是怎么想的,他造了人,声称每个人都有罪,难道只是为了给牧师找点事情做吗?

  “那好吧。”他迈开一只脚,做出马上要离开的样子,我以为没戏了,可是他说,“我现在不能答复你,得考虑一下。”

  “谢谢。”我连忙说,“那我过几天再过来?”

  “不用。等我考虑好了会去找你。我知道你在几年级几班。”

  他不等我再开口,就转身走了。我没有再追,望着他微驼的背影消失在礼堂的大门里。牧师可真神,连我在哪个班级都知道。会不会是敷衍我?似乎又不像。他看起来有些沉重,好像有一道棘手的难题要解决。可是这点钱对他根本不算什么啊,每个礼拜教堂都会有一场募捐。那只蓝丝绒的口袋在信徒的手中传递,过一会儿就变得鼓鼓囊囊。他随便从里面拿一些就够了,在我看来这没有什么不妥。与其用那些钱给教堂的门多刷一遍油漆,为清扫院子的人换几把新扫帚,还不如让我去买回那只收音机。灵魂对讲机的计划难道不够伟大吗?难道不值得人们为之付出一点什么吗?

  我满怀期待地等了一个星期。他没有来。我开始担心他忘了我的班级,后悔当时没有再说一遍。可是只要来学校问问,老师也会告诉他吧?礼拜天的早晨,我又去了教堂。唱诗的时候,牧师的目光不安地扫过座位,来到最后一排,发现了坐在角落里的我,停顿了一下,目光弹开了。弥撒结束之后,他照旧被很多人围住。我就又在一旁等着。一只站在院墙上的喜鹊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看到喜鹊会交好运,于是我增加了几分信心。一回头发现牧师不见了。确切地说,溜走了。因为很多人站在院子当中,都在找他。

  很显然,他是在躲我。没想到他那么懦弱。我决定留下来等。他不出来见我,我绝对不会走。其他的人显然没有那么执着,在寒风中等了一会儿,就陆续离开了。院子里变得很静,喜鹊早就飞走了,围墙看起来更高了。一个肥胖的女人从礼堂里摇摇摆摆走出来,让我快点走,说教堂要锁门了。我说我不走,除非牧师出来见我。她想把我拎起来丢出去,可是被我躲开了。我跑得飞快,她抓不住。追着我在院子里绕了三圈之后,她终于停下来,气喘吁吁地说,

  “我不管了,你就待在这里饿死吧。”

  “你跟牧师说,不见到他我绝对不走!”我说。

  她走出了大门,外面传来锁头的响声。

  我捡起地上的树叶,掐下脉茎,自己和自己玩了一会儿“拔老根”的游戏。又把碎砖头搬到一块儿,一层层垒得很高,然后猛然出掌把它们推倒,假装自己有绝世武功。过了一会儿玩累了,我靠着墙坐下来,叠着两只手,让墙上的影子做出飞鸟和鸭嘴的造型。

  “你好啊,程恭。”鸭嘴瓮声瓮气地说。

  “你好。”我回答。

  “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鸭嘴说。

  “不知道。”

  “我饿了。”鸭嘴说。

  “我也是。”我有气无力地响应。

  “我真想去河里捉几条胖鱼吃。”

  “最好煎一煎,抹点儿盐。”我在不停地咽吐沫。

  “是吗,那样更好吃?”

  “嗯,鱼皮炸得很酥,用筷子一戳,油就冒出来了⋯⋯”

  “要是一直没人来,我们会在这里饿死吗?”鸭嘴问。

  “不会的,他们不敢,他们都是信上帝的,害怕受惩罚⋯⋯”

  我停住了,垂下双手。自己和自己说话实在有些无聊。我躺下来,想让自己睡一会儿。可是金灿灿的煎鱼不断在眼前晃,肚子咕噜噜直叫。会不会真的饿死在这里啊⋯⋯我有些害怕起来。也许他们把我忘了,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人来。我悲壮地想象着下个星期天人们来做礼拜的时候,在墙角发现了我的尸体。已经开始发臭。几只蛆虫忙忙碌碌地钻进我塌陷的眼眶。另外几只则从没有合拢的嘴巴里爬出来。他们会怎么处置我?扔到死人塔?也好,等你们再去那里的时候,我们就能见面了。

  再见啦,李佳栖。我在心里演练了一下与你道别的情景。讲出这句话的时候,竟然觉得很熟悉,好像它早就悬在心里的某个地方,像块掀起来的墙皮,轻轻一触就掉下来。那种感觉很古怪,有些不祥。与你告别似乎是必然要发生的,上帝早就写好了这样的剧情,锁进了某只抽屉。而我只是不小心提前打开了它⋯⋯我打了个寒战,从地上坐了起来,甩了甩头,让自己抛开那些可怕的念头。这个时候才发觉头顶的太阳早就移走了。转眼到了傍晚,天光迅速暗下来,风变得很大,激烈地摇动着树枝。我穿着满是网眼的校服,缩在墙根底下瑟瑟发抖。

  再见啦,佳栖。这句话盘旋在脑际,怎么也挥赶不去。会是在怎样的情景下讲出这样一句话来的呢?我无法想象。除了死亡,还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呢。你是否也这样想呢,对此我好像有点没把握了。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你了。自从开始研究灵魂对讲机之后,就和你疏远了。也不单是你,我和整个世界都疏远了。那个庞大的秘密将我隔绝起来。我背负着重振家族的责任,在一条漆黑的隧道里独自前行。不知道要这样走多远。这条隧道有没有尽头?我好像被永远留在黑暗里了。我害怕起来,也许你是对的,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是我们不应该知道的。比如灵魂⋯⋯想到这两个字,后背一阵发冷。我站在暮色四合的院子当中,忽然非常想你。想马上见到你,确定你没有任何改变。这样想着,那股执拗的志气就完全泄掉了,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几面临街的墙都太高了。就算能垒起石头爬到上面,跳到外面恐怕也要摔伤。借着残余的一点晖光,我沿教堂旁边一条狭细的、布满枯草的过道绕到它的背后。那里有一座矮墙。不过另一边到底是什么地方,完全不知道。但是依稀能闻到一点飘过来的炊烟,夹带着葱蒜的香气。空空的胃袋一阵收缩,我饿得简直要发抖。另一边肯定有人住,我决定先翻墙过去再说。我摇摇晃晃地踩着垒高的石头,爬到墙沿上。那边是个四合院。几扇窗户都拉上了窗帘,看不到里面,只是知道点了灯,应该有人在。我踩着豁残的砖瓦,小心翼翼地移动到屋檐的边沿纵身一跃,跳到院子里。脚崴了一下,不是太严重。但是落地的动静很大,屋子里的人肯定能听到。我蹲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竟然没有人出来。我靠近东侧那扇亮着灯的窗户,从没有拉严的窗帘缝朝屋子里张望。先前在院子里追我的那个胖女人伏在桌上睡着了。旁边放着硬壳笔记本和一本摊开的《圣经》。从她嘴巴里呼出的热气掀动着书页。那个房间极小,角落里摆着一张单人床,大概只有她一个人住。我挪到门边,试着推了推。门没有锁,吱嘎一声打开了。我踮着脚走近胖女人。她打着呼噜,庞大的身体一起一伏,散发出滚滚热量,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暖烘烘的。我拿起放在笔记本上的钢笔,在打开的《圣经》那一页上,用力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号。

  回到院子里,我沿着墙根走了半圈,在角落里找到一扇对开的木头门。从那儿就能出去了。我托着又粗又沉的门闩,一点点向外拉,当心不发出任何声响。这时,身后有间屋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嚷声。

  “你疯了吗!”她说,“我看你是脑子有病了!”

  是南边的屋子。我走过去。窗帘拉得很严实,什么也看不见。

  “我只是先帮绘云垫上⋯⋯现在她在家里养病,我上门去要钱合适吗?”我听出那是牧师的声音。

  “那就等她病好了,让那小孩过些时候再来。”

  “你不懂,我要是不快点给他,他可能就会去偷去抢⋯⋯”牧师说,“那孩子离犯罪就只差一步了。”

  “那就趁早跟他说实话。告诉他礼物都是徐绘云买的。现在她病了,没法再给。”

  “不行。我答应过绘云,绝对不让那孩子知道。”

  “你们搞得那么神神秘秘的,到底是什么事?”

  “以前不是说过吗,她和那孩子家的一些⋯⋯好多年了一直放不下,看见那孩子过得不好,老觉得和自己有关⋯⋯她为这事专门来忏悔过,”牧师把声音压低了一点,“据说是把一个人弄成植物人了⋯⋯唉,‘文革’当中的事,谁说得清楚啊,何况那也是她丈夫⋯⋯”

  “李冀生?”女人问。

  听到你爷爷的名字,我打了个寒噤。

  “那你就去找李冀生,让他出这笔钱。”

  “不行。他不知道徐绘云给那孩子买东西的事。”

  “为什么呢,不是他犯下的错吗?”

  ⋯⋯

  “那人才不认罪呢。自己不相信主,也不让徐绘云信。要是现在我去找徐绘云,估计也会被赶出来⋯⋯”

  我一路跑回家,来不及放下书包,就冲进厨房,将一碗剩下的冷炒饭扒进嘴里。然后又吃了两根香肠、几块变硬的鸡蛋糕,还有一小袋不知道多久以前别人送给姑姑的喜糖。冰箱里能吃的东西都被我吃完了。我一直吃,吃得很快,好让自己没法想事情。然后我把自己关进厕所洗澡。我一直开着莲蓬头,用哗哗的水声抑制自己思考。我躺下来,用枕头蒙着脸,直到睡着了也不拿下来。我必须紧紧地压住头,才能让自己什么也不想。

  那个冬天的雾总是很大。清晨推开窗户,眼前灰蒙蒙一片,世界像一台出了故障的电视机。雾把一切都变成了灰色。屋顶、街道、电线,还有飞来飞去的鸽子,好像都在为谁服丧。雾和其他天气不一样,我一直觉得,不像雨和雪那样是从天上降下来的,带着一种遥远的香气,很洁净。雾是一种城市分泌物,一种人间尘垢。一九九三年,这座工业城市似乎已经病入膏肓。泉水全都干涸,护城河臭不可闻,发电厂的大肚子烟囱喷着浓烟,到处都在建造高楼,吊车把沙石运到天上,烟尘纷纷落下。末日可能就要到了吧,我总是忍不住想。

  从教堂回来的第二天,牧师就到学校来找我了。他把我拉到楼梯拐角,神情严肃地将一个信封交到我手上。里面是四百块钱。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他老婆的,又或者是从别处借来的。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抱歉,那么晚才来。”他说。

  应该说是太早了。真相来得太早了,来得如此轻易,我甚至不必为了得到它而做任何努力。它的到来终结了我所有激情澎湃的构想。如同一个穿上铠甲、拿起兵器打算打一场恶仗的士兵,在走上战场的前一刻被告知战争结束了。这是一种多么残忍的幸运啊。可我宁可做一个“战死”的人。经历千百次实验,为了“灵魂对讲机”耗尽心力,最终一无所获,永远都没法知道真相。那样该有多好啊。

  “以后每个星期都要来教堂做礼拜,知不知道?”牧师提出条件。

  他那张漾满慈悲的脸有点滑稽。难道他真的以为自己能够拯救我吗?我看着他,很想开口说点什么。说点让他感到害怕的话,冒犯他,或者冒犯一下他的上帝,然后拂手打落他手上的信封,转身离去。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接过了那个信封。这不是恩惠,而是一种罪证。哪怕无法用来指证他们,我也想把它握在手中。他走了之后,我在走廊里又站了一会儿,直到上课铃响完第二遍才进了教室。我走回座位,看了你一眼。一个惊天的秘密。你却毫不知情,还在百无聊赖地翻看一本漫画书。

  那个下午,我的手一次次滑下去,按住那个信封。有东西突突突地撞击着我的手心。秘密如一头困兽在里面乱窜,寻找出口。只有我知道它在那里。只有我知道它的杀伤力。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好像马上就要按不住了,下一秒,下一秒它就会从里面冲出来。手开始发抖,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我抑住惊慌,偷偷望着坐在斜前方的你。你看书,打瞌睡,解开松了的辫子重新绑,把毛衣袖子上的毛球一粒粒摘掉。我坐在你的身旁,手肘蹭着你的手肘,呼吸着你呼出的空气,忽然感到非常孤独。世界好像翻转了。从前只有你在,我才不会感到孤独。而现在你却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这种孤独和从前被同学们奚落的、被妈妈丢下时所体会到的不同。从前的那些或许应该叫作“孤单”吧。而现在是一种深不见底、致密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孤独。在心里嘶喊着却无法发出声音,所有的表达都在空气中消失。如同被封冻在一个巨大的冰块里,一种彻底的隔绝。可是我没有挣扎,也没有试图逃离。我必须待在这孤独里,哪儿也不能去。因为如果想要摆脱它,就必须和你分开。我应该开始恨你了吗?这一场庞大的家族仇恨,如同巨大而致密的网,把我们两家人全部罩在底下。谁也别想逃脱。

  你爷爷。我的头脑里不断浮现出他的样子。走起路来僵直的上半身。瘦窄的脸布满深奥的皱纹,深潭一般寒冷、从来没有笑意的眼睛。这些年那双眼睛一直在暗处注视着我们一家人。看我们多么投入地过着这拜他所赐的卑贱的、狼狈不堪的生活。他肯定躲在那张严肃的脸后面大笑不止。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把我爷爷直接杀死而要往他的脑壳里一根钉子?是觉得那样结束得太快不够尽兴,所以别出心裁地设计了一种方式来延长这场戏耍的时间吗?这场滑稽的大戏看了近三十年,还没有看够吗?是什么让他能够那么心安理得,一点也不感到愧疚?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而你奶奶知道一切,她表现出的善良只是为了掩饰丈夫的罪过。没错,她感到愧疚,还去牧师那里忏悔。可这些不过是做给上帝看的罢了。她看到我的时候,并没有丝毫的愧疚,也没有一丁点怜悯,而只是像遇到瘟疫似的飞快躲闪。我一直都记得她看着我的那种嫌恶的眼神。她说我的心里有脏东西,禁止你和我一起玩,生怕我会把你带坏。这些年,她悄悄送给我礼物,只是为了让我过得不至于太惨,这样我就不会去偷去抢,去犯罪。她所害怕的恐怕不是我犯罪,而是我会报仇。

  那个浓汤似的梦我还记得。蓝色的篝火。透明的人。叠放在我肩膀上的手。我不可能忘记。只是先前的仇恨很抽象,是一股没有具体方向的蛮力。随后它化作了发明灵魂对讲机的热情,变得浪漫飞扬,成了一个让孩子全情投入的游戏。我甚至有些喜欢这仇恨了,它让我的生活不再无聊和缺乏意义。要是能一直那样该多好。可是从知道凶手是谁的那一刻起,一切都不同了。仇恨开始散发出鲜血的气味,露出尖利的牙齿。它不断揪扯我的神经:

  “现在,你已经知道凶手是谁,可以去报仇了。”

  一连好几个晚上我无法入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感觉浑身燥热,只好贴在墙上,盯着一抹夏天时拍死的蚊子留下的血迹。姑姑在下铺翻身、磨牙和打鼾,那些细碎安宁的声音折磨着我。我很想叫醒她问一问,要是你知道另一个凶手是谁会怎么做。可是我没法问。她一定会怀疑我知道了什么。我不能把秘密告诉她。虽然我已经被折磨得精疲力尽,却还是紧紧地把它攥在掌心里,不肯松开手。占有这个秘密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我隐约意识到,这仇恨是我一个人的事,有些事等着我去完成。我应该有所行动。可是到底怎么行动却毫无头绪。不管怎样,我必须做点什么。这个念头不停地折磨着我。然而我很快发现自己其实又在竭力维系着某种表面上的安宁,对你说话总是小心翼翼,生怕流露出一丝异样的情绪。每天傍晚和你分别之后,我一个人往家走,想到这一天终于又在平淡中落下了帷幕,心里就会感到松了一口气。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对自己说,贪婪地享受着那一刻的静谧。

  事实上,就算是我流露出异样,你大概也不会发觉。因为你正沉浸在你自己的心事里,整日锁着眉头,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肯说。连一向迟钝的大斌也察觉了,他很有把握地说,一定是你妈妈要结婚了的缘故。自从上次你跟她还有那个她要嫁的男人出去玩回来,就变得心事重重,他猜你肯定不喜欢那个男人。你当然不会喜欢他,在你心里怎么可能有人能够取代你爸爸?可你必须接受这个事实,婚礼就安排在下个月。你会被打扮得花团锦簇,推到前面去和新郎新娘合影,或许还要在他们的强迫下,屈辱地喊那个男人一声“爸爸”。你是在为这件事而烦心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们呢?也许你还有别的秘密。很早就有了,早到你开始谈起灵魂的时候。或许还要更早,我不记得了,总之等我意识到的时候,你已经和从前不大一样了,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困扰你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我没有精力去探究了。我完全浸没在我的秘密里,渐渐下沉,已经听不到四周的声音了。

  表面上,一切的确都像从前一样。那些灰蒙蒙的早晨,我照旧站在路口等你。你出现了,默默走到我身边,然后我们一起朝学校走去。好像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忽然意识到大雾的存在,世界就像一个苍白的结核病人。我们连自己的脚也看不到,都变成了无脚的鬼,吊在半空中。视野里只有一块白色大幕,离得很近了,房屋和树木才幽灵一般跳出来,让人心里一惊。空气里弥漫着焚烧叶子的气味,清扫街道的女人正把干枯的树叶聚拢到一起,能听到哗啦哗啦的声响。我们肩并肩静静地走着,谁都不说话,好像就算说出来,对方也听不到。那么大的雾阻隔在中间,每个人都像是扣在一只玻璃罩子里。我们就在玻璃罩子底下各自想着心事,思绪如同余残的火苗,在稀薄的氧气里燃烧。

  是秘密,先于我们存在的秘密离间着我们的感情。如同某种兽类,我们靠捕获秘密而生。终有那么一天,我们会因为一件猎物而反目成仇,分道扬镳。这个时刻终于来临了。很多年以后,每当回忆起那个冬天,眼前就会出现我们并排走在大雾里的画面。沉厚的、灰丧的雾,没有尽头。或许那就是最真实的童年写照。我们走在秘密织成的大雾里,驱着双脚茫然前行,完全看不清前面的路,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多年以后我们长大了,好像终于走出了那场大雾,看清了眼前的世界。其实没有。我们不过是把雾穿在了身上,结成了一个个茧。

  星期天的早晨,我又去了旧货市场。拐角的摊位搬空了,连陈列东西的桌子也不见了。我向旁边的摊主打听,他说那人不干了,欠了好多租金还不上,躲起来了。我问,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摊主翻了个白眼,要是能找着,还叫躲起来吗?

  我揣着四百块钱离开了市场。看来灵魂对讲机注定无法被发明出来。也许这场狂想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让我知道另外那个凶手是谁。要是真的能跟爷爷通话,他最想告诉我的肯定也是这个真相。回想一下,很多年前在那些炎热的梦境里,他一遍又一遍教给我打枪,就是想让我替他报仇吧。可惜我一直不明白他的用意,蹉跎了那么多年。可是明白了,就有用吗?一想到复仇,我又变得沉重起来。

  到了星期一,下午上课之前,传达室的老伯来班里找你。你匆匆忙忙地跟着他走了,直到放学都没有再回来。这样的事从未有过。在学校里我们总是形影不离,你还没有从我的视线里消失过那么久。上课时我把头转向另外一侧,努力让自己忘掉你的座位是空的。整个下午我都心神不宁,用钢尺把两块橡皮切成了碎末。放学后,我在座位上等到天黑,帮你把你桌上的文具盒和课本收进书包,然后离开了教室。经过传达室的时候,我想找看门的老伯问一问,发现值班的已经换了别人。

  你爸爸回来了,第二天你告诉我,那个在你的描述里神秘而充满魅力的男人,领着你去了公园,还在湖边的餐馆吃了晚饭。

  “你不知道我们玩得有多开心。”你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一下把我激怒了。在这样一个我备受煎熬的艰难时刻,你有什么资格如此开心?我背负着那么多,你却过得轻松自在,多么不公平啊。发现那个秘密的人应该是你才对。为之惴惴不安,辗转难眠的人也应该是你。你应该感到羞耻,觉得无法面对我。你应该郑重地走到我的面前,向我说一声对不起。而你看上去与这一切都无关。好像有什么神明冥冥中保护着你,将你和这些污秽的事隔开。“我们点了满满一桌子菜,还一起喝了酒⋯⋯”你一脸沉醉地回忆着和你爸爸度过的夜晚,用一种不加掩饰的炫耀口吻,像是在告诉我那从未得到过的宠爱究竟是什么滋味。你在提醒我,你可不像我,是没有人疼的野小孩。我不记得你从前这样做过。你竟然可以如此随意地、漫不经心地伤害我。是谁给了你这样高高在上的权利?难道我们家的人永远都要被你们一家人凌辱吗?当你讲到你爸爸走之前要再带你出去玩的时候,我终于打断了你:

  “你干吗不跟他一起走呢?”

  “他要去莫斯科做生意啊,等过段时间他不那么忙了,就会接我过去。”

  “不可能。”我摇了摇头。

  “你说什么?”

  “你在撒谎,”我抬起头,看着你,“他根本不会把你接走。”

  你的脸抽搐了一下,那双欢喜的眼睛暗了下去。

  “他不要你了。”我鼓励自己讲出了这句话,“你还是别骗自己了。”

  你身体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响,脸上的表情变得扭曲。

  “他们说得没错,”你一字一顿地说,“程恭,你心里的确有脏东西。”

  我咧开嘴笑了起来,越笑越厉害,捂住肚子弯下了腰。直到你走远,我都不能让自己停下来。

继续阅读:第十八章 程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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