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离家出走的那段时间里,我完成了一次小规模的复仇。从它导致的后果来说,特别是很多年以后再回头去看,其实一点都不小。可是对当时的我来说,它并不足以抵消一切,让我就此放下这件事。事实上恰恰相反,那更像一个开始。有一扇门,正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悄悄打开。
你失踪后的第二天中午,放学之后,李沛萱在学校门口拦住了我。她说你一夜没回家,问我知不知道你去了哪里。那是沛萱第一次跟我说话。她不看我的眼睛,语气冰冷,生怕沾染上什么脏东西的嫌恶神情,与你奶奶一般无异。我瞬时被激怒了。
“我知道,”我说,“可是不会告诉你。”
她追了几步,拦住我,说全家人都很着急,现在正在到处找你,问我你到底在哪里。我理也不理,绕过她,大步向前走了。
我走到小树林的深处,在石桌边坐了一会儿。好几天没有阳光了,灰色的树冷得像石碑。你的出走和你爸爸有关,我几乎可以肯定这一点。你说过他过两天会来看你的,但我没想过他会把你带走。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说服他的,但我隐隐觉得你这样做是为了向我示威。你仍在孜孜不倦地向我证明,我们之间所存在着的巨大差别,为此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丢下我。我有一种深深的被抛弃的感觉,就像很多年前我妈妈离开的时候一样。那个早晨我置身于空荡荡的房间里大声呼唤她的记忆还如此清晰。如同一个永远都醒不过来的梦,现在我发觉自己还在当中。对你的感情当然和对妈妈的不同,有仇恨,有永远无法消除的竞争性,可是恐怕只有你,会让我像妈妈离开时那样,如此强烈地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孤身一人。
午饭的时间已经过了,我还坐在那里,屁股下面的石凳不断渗出丝丝寒气。我捡起一根树枝,在坚硬的泥土上用力地划,用力地割,想象那是一张满是伤口的脸,在流血。对,需要流点血。就在几天前,我还在为复仇的事烦恼,想不好该如何处置你。可是现在,这些都没有意义了。你先于我有了行动,让我再做什么都没有用了。从开始寻找害爷爷的凶手起,我一次又一次鼓足力气想要做点什么,可是一次又一次,我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能做,除了被动地接受这一切。现在我举着一个蓄满力气的拳头,不知道该砸向哪里。
我在地上乱划了一阵,直到那根树枝断了。我发觉自己在哭,仰起脸,狠狠地吸鼻子,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淌。这时候,陈莎莎正好经过小树林,发现了我,就朝这边走来。在三米之外,她停下脚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滚开!”我大声说。
她还站在那里,以一种充满求知欲的目光盯着我的脸,好像想弄明白那上面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滚开,听到没有!”
“你哭了。”她谨慎地说出自己的观察结果。
“我让你给我滚开!”我从石凳上跳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反扭到背后。她大概还以为是在玩从前的那种捉迷藏,竟然咯咯笑起来。我加大力气,直到笑容从她脸上消失。她痛苦地哼哼了两声,表情变得扭曲。我松开她,拎起地上的书包走了。
第三天中午放学,李沛萱又来找我,说警察要见我,让我去一趟派出所。你现在就去,她说。要不是赶着回家照顾奶奶,我相信她一定会把我押过去。
我一跨进派出所的门,就看到了你爷爷。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地看到他。我回过身去带上门,借机调整了一下呼吸。那里刚煮过醋,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气味,又掺杂了烟味,难闻得令人想吐。我把手插进口袋里,眼睛却不知道该看哪里,地上的花生壳,墙上的锦旗,还是警察手里的茶杯?最终,目光在转了一大圈之后,还是落在了你爷爷的身上。他坐在墙边的椅子上,摘掉了眼镜,正低着头揉眼睛。
那只捏着眼镜腿的手很白,相对于身材而言,有一种不太相称的小,像女人的手,给人留下很灵巧的印象,觉得体力劳动与他毫不相干。我正试图收集更多他的外貌细节,他忽然抬起了头。我的心一紧,眼睛连忙看向别处。虽然只是一瞬,目光还是触到了他的脸。除下眼镜之后,他的脸看上去有些古怪,五官显得很突兀。那双眼睛好像不应该毫无遮挡地呈现,如同泄露了什么秘密似的,让人感到不安。我也说不上来它们究竟有什么特别,只是觉得很苍老,看起来比他还要老很多,好像先于他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很多年了。
他戴上眼镜,恢复了在我脑海中的样子。“我实在想不起有什么仇人。”他疲倦地说。
坐在办公桌前的胖警察点了点头,“绑架的可能性很小。不过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你要是想到可疑的人,随时来找我。”
那个警察冲我做了个手势,叫我过去。他打开手里的文件夹,正准备问话,外面忽然有人喊他。他让我等一下,然后掐掉烟走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你爷爷两个人。我的手脚僵冷,唯有头顶那一圈的血液在翻涌,如同沸腾的火山口。房间里静得可怕,只能指望门外呜呜的北风和墙上那只康巴斯钟来掩盖我们的呼吸声。可我依然能听到那一起一伏的发自你爷爷身体里的声音,让我寒毛耸立,特别是他在我的背后,我完全看不到他的脸。
然后,毫无征兆地,你爷爷腾地站了起来。我的血液瞬时凝固了——他想干什么?那双插在口袋里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头,随时准备掏出来。可是他绕过我,走到警察的办公桌前,拿起那根还在燃烧的烟,往烟灰缸里按了两下。他盯着烟灰缸看了一会儿,直到确信烟蒂完全熄灭了,才抬起头。这个时候,他就站在我的面前,并且我知道他正看着我。而我应该做的就是也看着他。用最锋利的目光,用让他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日后一想起来就胆战心惊的目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到,眼皮好像被什么东西按住了,怎么也抬不起来。所以我只有继续看着桌子上的红色的烟盒,看着上面因为看了太久而变得怪异、就快要不认识的“牡丹”二字,直到你爷爷回到先前坐的那把椅子上,警察从外面走了进来。我松了一口气,发觉自己还紧紧地握着拳,手心已经都是汗。可是难道不应该是他不敢正视我吗?而我竟然连看都不敢看他,那副眼神躲躲闪闪的样子一定让他很得意吧。
我的心里很沮丧,打定主意不把你的行踪告诉他们。要是我讲了,他们很快会找到你,没准就能把你带回来,可是那时候,我还在遭遇背叛的气头上,一点都不想那么快见到你。我不告诉他们不是为了帮你掩护,我可没有那么高尚,我只是觉得自己绝不能做顺应你爷爷心意的事。他想知道你去了哪里,我就偏不说、让他着急、担忧,吃不下睡不着才好呢。我不能放过任何带给他痛苦的机会,特别是在有过刚才那么软弱的表现之后。不过,据我观察,你的失踪给你爷爷带来的痛苦极其有限,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他一点也不慌张,耐心地喝着警察给他倒的茶,慢悠悠地吹开浮在水面的茶叶。
“他就是知道李佳栖去哪儿的那个男同学吗?”你爷爷问警察。
他竟然不知道我是程恭?我感到非常震惊。这么多年住在同一个大院里,遇到过很多次,他也见过我和你一起去上学,不止一回,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是谁呢?你奶奶和李沛萱还一直阻挠我们来往,难道他都不知道吗?不可能。他一定是假装的,因为不敢面对我。
警察说对,还告诉了他我的名字。
我稍稍向后转头,用眼睛的余光去捕捉他听到我名字的那一刻脸上的表情——就算他真的认不出我,也绝不可能不知道程恭是谁。这应该是几个令他感到不安的名字中的一个。可是他那副泰定自若的样子让我又一次失望了。
“程恭,”他甚至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你也是医大职工子弟吗?”他和气地看着我。
要么是他假装得太像,要么是他真的不知道。我的确有点迷惑了,可这也不能成为我表现得那么差劲的理由——竟然只是点点头,说了声是的。我难道不是应该盯着他的眼睛,告诉他我的爷爷就是程守义吗?我为什么没有那么做?我究竟在害怕什么?
“程恭!”警察敲了敲桌子,“我在问你话呢。”
我搓着黏糊糊的手心,迷茫地看向他。在他们眼里,我一定是个特别怯懦的男孩吧。我对自己简直失望透了。
我告诉警察,放学后你肯定是去了南院外面那条街上的小书店,因为好几天前你就嚷着要去买新出来的一辑《机器猫》。以前每个月的月底,我们的确都会凑钱去那个书店买新出的《机器猫》。警察问我是看到你去那里了,还是仅仅是猜测。我说是猜测。警察问我为什么先前不告诉李沛萱,我回答因为我也拿不准,毕竟没有看到。
“还有一个问题,”警察说,“听说你和李佳栖是好朋友,她最近情绪有什么异常吗?”
我说没发现。警察问你爷爷还有什么想问的,看到他说没有,就合上了文件夹。在说了“你可以走了”之后,他又叫住了我,“要是给我知道你小子没说实话,就把你抓起来。什么事都别想瞒过我们,懂吗?”
当一个警察站在一个逍遥法外二十多年的罪犯跟前讲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第一次对“荒诞”二字有了认识。
“懂。”我说。
我刚走出来,一个女人迎面而来,擦着我的衣服走进去。她的动作太快,我连她的脸也没有看清。
“找到佳栖了吗?”我从半掩着的门外面朝里望,看到她的情绪很激动,冲到你爷爷面前,一把揪住他的毛衣,“我的女儿呢?她到哪里去了?”
你爷爷板着脸,甩掉她的手,拽了拽身上的毛衣。警察将你妈妈拉开,告诉她已经派人四处去找了,让她别着急。当你妈妈听说你已经失踪两天的时候,又变得激动起来,跑上前去扯你爷爷的袖子,“你们成心瞒着我是吧?昨天晚上我打电话来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呢,还骗我说她去同学家了,你究竟安的是什么心啊?”
你爷爷气得脸通红,“告诉你有用吗?昨天那么晚了,你再跑过来,能解决什么问题?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别在这里丢人了,要闹也回家去闹!”
你妈妈好像被震慑住了,安静了几秒,然后冷笑了一声,“我早不是你家的人了,丢的又不是你家的人。你怕什么?”
你爷爷摇了摇头,“无可救药。”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往外走。你妈妈还要追上去,被警察拦住了,“等等,我们把你叫来是要录口供的。”
警察把你爷爷送出来,看到我还没走,瞪了一下眼睛,“快回家吃饭去!”
他关上了门。但我还站在那里,看着你爷爷跨上一辆破旧的二八自行车,朝南院的方向驶去了。在先前看似你妈妈占了上风的争执中,我能隐隐感觉到你爷爷的威严。其实她也是怕他的吧,至少是怕过的,她表现出的厉害更像是被压制后的一种反弹。你爷爷身上似乎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东西,令人感到自卑。不管怎么说,我对自己失望透了。刚才怯懦的表现将会变成人生中一个揩不掉的污点,日后一想起来,就会感到羞耻。
门里面传来你妈妈的哭声。她哭得那么伤心,以至于有一刹那,我在犹豫是否应该把你的行踪告诉她。然而也正是因为她哭得那么伤心,下一秒钟我就打消了那个念头。她是多么爱你啊,你以前从未说起过,好像这对你一点都不重要。可是对我来说,这是多么奢侈啊。还记得我跟你为了谁的妈妈更美而争吵不休吗,直到最后大家一致认定我妈妈更美,我才肯罢休。多可笑的虚荣心啊,那个最美丽的妈妈现在又在哪里呢?我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爱,也情愿自己从未看到过。所以我掉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失踪的第四天。下午放学以后,我看到李沛萱站在学校的门口。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她一直盯着我。走出几百米,我发觉她在后面跟着我。我加快脚步走了一阵,假装蹲下系鞋带,不经意地回了一下头,她还在。我绕着小树林兜了半圈,朝着死人塔的方向走去。
天阴着。早晨的大雾到现在还没有散尽,然而天已经开始黑了。大家都在等着下雪,天气预报再一次食言了。
大路渐渐变窄,树木越来越稀,那座铅灰色的塔楼就矗立在尽头。失去血色的红砖围墙,倚墙而建的低矮平房,竖着玻璃碴的黑洞洞大窗,一切都和夏天我们离开时一般无异。在这个校园最深处的角落里,没有一株植物生长,季节的更迭与它无关,时间好像被挡在了外面,进不来。但它绝不是为了储藏起我们往日的欢乐而存在的,虽然那些在围墙上玩耍嬉闹的声音还在空中回响,可是这里对我而言已经不可能再有别的意义,除了一个被永远封锁起来的犯罪现场。
我把书包往旁边一丢,倚靠在围墙上,看着李沛萱走来。白色外套、一丝不苟的马尾,她的美丽真是天下最乏味的东西。
“你没说实话。”她在离我五米远的地方停住了。
“那又怎么样?”
“传达室的老大爷说有个男的来学校找过她。那个人你见了吗,长什么样,是她爸爸吗?”
“你干吗不去问她爸爸?”
“联系不上,拷了很多遍都不回电话,没有人知道他在北京住哪里。”她看了我一眼,“佳栖是跟他走了是吗?”
我不理她,走到墙角,把那里的砖头搬到平房的窗户底下。
“万一他们遇到什么危险呢?你想过吗?”她谨慎地向前走了两步,“你是她的好朋友,就一点都不担心吗?快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啊。”
我踩着垒好的砖头爬上窗台,然后双手一扒翻到了围墙上。
“你上来,我就告诉你。”我荡着脚朝下面看,那种感觉真是好极了。
她的脸白了,“你不觉得这样很幼稚吗?”
“死人又不会从里面爬出来,你害怕什么?”
她打了个寒战,厉声说,“大家都急成什么样了?她妈妈已经快疯了!你还有时间玩这种幼稚的游戏,真是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她说完转身就走。
“没错,我的心里都是脏东西。”我哈哈笑起来。
这时的天光已经散尽。淡淡的新月浮现在半空中,像一颗狡黠的虎牙。围墙里的那池福尔马林溶液泛着乌亮的光,一层层寒意从粼粼的水面升起。李沛萱,洁白得如同谎言一般的李沛萱正向远处走去。我冲着她的背影喊,“我知道一个秘密,关于你爷爷的,一个很大的秘密,关于——”我顿了顿,提高声音说,“你爷爷以前做过的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李沛萱站住了。她扭过脸来,“程恭,我警告你,你可不要乱讲!”
“你以为你奶奶干吗整天去教堂啊?她是去忏悔的,就是为了那件事,过了好多年,还是觉得良心不安呀。”
李沛萱完全转过身来。
“唉,那么大的秘密,就你一个人不知道。”我说。
她迟疑了一下,朝这边走过来,“是佳栖告诉你的?她是因为这个离家出走的吗?”
“这么仰着脖子不累吗?上来吧,我们可以好好聊聊。”我说,“我没什么恶意,就是觉得你太高傲。”
她慢慢走到墙根底下,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别怕,你真以为里面有什么死人吗?我们都是骗你的。”
“到底佳栖跟你说了什么?”她问。
“你可以把书包放在我的书包上面。来吧,我拉你一把。”我将一条腿绕到另一边,骑在围墙上,向下伸出手。
她盯着我的眼睛,想通过它们来判断我有没有说谎。然后她沉了沉肩膀,踏上那叠砖头,小心翼翼地避开玻璃碴,抓住窗户上的把手爬上窗台。在要不要抓住我伸下的手的问题上,她似乎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那是一只黑乎乎的,指甲缝里塞满了泥的手,手背上还有一些圆珠笔写的字。在别的任何一个时刻,她大概都不可能想象自己和这只手发生什么关联。可是在这个时刻,好像除了抓住它之外,她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她深吸了一口气,把那只来自医生世家,几乎没有细菌能在上面生存的手交给了我。当她坐上围墙的时候,我听到因为害怕,她的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她把头别过去,不让自己朝围墙里面看。
“好了,你说吧。”她闪着那双与她的智慧不太相称的天真的大眼睛。
“嗯?”
“你刚才说的都是我大伯告诉佳栖的吧?是他把佳栖带走了。”
“你不想知道你爷爷做了什么吗?”
“不想,”她说,“你说了我也不信。我大伯跟爷爷关系不好,他们俩有很多误会。”但她望着我,似乎在等待着我说出答案。
“他们说你爷爷——”我压低声音。
她绷着嘴唇,看起来非常紧张。
“他——杀过人。”我缓缓吐出这几个字。
她的脸抽搐了一下,瞬时变得惨白。从她脸上的表情来看,这是一个难以接受但绝非完全没想到的答案。
“哼,”半天后她发出轻蔑的一声,“可笑。”
“我爷爷每周至少三台手术,都是人命关天的大手术,这样差不多五十年了,你能算得出他救过多少人的命吗?没有人比他把人命看得更重,你懂吗?我不知道大伯为什么那么说,可那肯定不是真的。佳栖在爷爷家住了那么久,应该很了解他,她怎么还会相信,我真的不明白。你随便去问一个医科大学的职工,他们都会告诉你我爷爷是什么样的人,他一心扑在工作上,把全部时间都给了他的病人。他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人。请你以后不要再传播那些鬼话了。”她面朝着前方一口气讲完这些,扭过脸来,凛然地看着我。
围墙上风大,她的头发有一点乱了,袖子也在爬墙的时候蹭脏了,这让她好像有了一点人间的气味,却完全没有减损她的高贵,以至于虽然坐在一样高的地方,我却总觉得她是在俯看着我。那种压抑的感觉让我想到前一天下午和你爷爷见面时的表现,一股强烈的羞耻感涌了上来。
而此刻,她那微微振动的胸腔里,充斥着对你爷爷的狂热感情。这使她看起来很暖和,也很安全。可是我不明白。那是多么盲目、愚蠢的感情啊。怀揣着这样一份感情为什么还能看起来那么高高在上。我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去可怜她,那样我会好受一点,可是她身上那种莫名其妙的骄傲妨碍着我,让我没法那么做。所以,我真的再也找不到让自己退让的理由了。
“你的演讲很精彩,不愧是代表学校去参加演讲比赛的,”我说,“我得回家了,这些话你留着和墙里边的死人慢慢说。”我翻身一跃,扒着围墙滑到窗台上,踩上砖跳到了地面。然后我把那叠垒起的砖一块块搬开,丢到离墙根很远的地方。
“你干什么?”等她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快把那些砖头放回去,听到没有?”她的声音因为恐慌而变得很尖。要是她用这样的声音去读星期一升旗时的“国旗下的讲话”该有多好笑。
“据说就是在这里——”我压低声音,“你爷爷杀死了一个人。尸体到现在还泡在墙里面的那个池子里。不信,你自己可以去看看。”
她尖叫了一声,捂住耳朵,整个身体蜷缩成了一团。我拍了拍身上的土,从她的书包下面抽出我的书包,拎起来就走。
“别走!”她对我大喊,“回来!你快回来,把我放下去,听到没有!”
我吹起了口哨,驱着自己的影子朝有路灯的地方走去。身后她的呼喊声渐渐变小,令人感到失望的是,在那声音消失之前,我没有听到任何一句求饶的话。先前还在想要是她求饶,甚至说一点讨好的话,我是不是应该把她放下来。显然我是多虑了,高贵的李沛萱怎么可能轻易低头呢。
回到家不久,就下雪了。这场雪终于来了。我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大片雪花漫天飞舞,教人心里发慌。在我的身后,姑姑正在翻箱倒柜找靴子——一双人造革靴子,鞋头上的皮子早就磨掉了,靴筒边沿的一圈毛也掉光了,可是一到下雪天她就发了疯似的找它们。她相信只有穿着这双靴子出去才不会摔跤。以前她摔过一次,在买那双靴子之前,把两颗门牙都磕掉了,从那之后每次下雪她都如临大敌。
“还好今天不上夜班。”她咕哝着,把最里面的箱子拖出来。腾起的灰尘呛得她咳嗽了几声。她拍着胸口,扭过头来问,“你奶奶睡了吗?”
“没有吧。”
“要是她等会儿发神经,让你去买糖炒栗子,你就说刚才回来看到人家已经收摊了,听到没?”
“噢。”
只在很少的时候,我奶奶会罕见地流露出一种和年龄、性情不符的少女心,比如下雪,她会想要坐在窗前剥热腾腾的糖炒栗子。
“地还湿着呢,不摔跤才怪。”姑姑说,“现在谁在外面走可就倒霉了。”
我没应声,推开窗户把头伸了出去。瞬间,很多冰凉的小针戳向耳背和脖子,钻进了毛衣领子。地上已经完全白了,被路灯照着的雪花亮得耀眼,像是被点燃了一般。它们飞快地旋转、坠落,像发疯的白蛾。
沛萱还在围墙上吗?我一直在阻止自己去想这个问题,因为仁慈是懦弱的一种表现。可是在最初的兴奋和得意退去之后,一丝隐隐的担忧还是涌了上来。我当然不可能没想过她该如何下来。最幸运的一种方式是有人刚好从附近经过,把她救下来。可是那么冷的晚上谁会去那里呢?下雪无疑将这种可能性变得更微小了。扒着房顶蹬住窗台,再从上面跳下来,其实也不算很高。只是她恐怕不敢。但到最后又冷又饿,实在受不了一咬牙一闭眼也就跳了。总归不会傻到一直坐在上面冻死吧。
“你干什么呢?冷死了!”姑姑在身后喊道,“快帮我把你奶奶床底下的箱子搬过来。”
我欣然接受了任务。在我的心里,有一种隐秘的期待,盼望着奶奶提出想吃炒栗子。那样我就有理由出门了。我跟自己说,我只是去看看她还在不在,绝对不会把她救下来。可是我遗憾地发现,奶奶已经早早上床睡了。
“奶奶,奶奶,你看外面下雪了。”我拉拉她的被子。
她哼哼了两声,抬起腿踹了我一脚,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我姑姑不仅找出了靴子,还拿出很多冬天的衣服。她把它们一件件叠好,摞在椅子上。我爬到上铺睡的时候,她还在从箱子里往外拿,衣服已经多得占了半个床。
我本来打算半夜爬起来,看看雪是否还在下,谁知一觉睡到了天亮。撩开窗帘,已经不下了,但地上的积雪足有一尺多厚。我套上衣服,拿了一个花卷就出门了。一路踩着厚雪来到死人塔。李沛萱早就不在了,当然。地上是完好的雪,没有任何脚印。我用树枝戳着那片雪,被我丢远的砖头还在原来的地方,窗台底下一块砖头也没有。这说明没有人救她下来。我不愿意再去想了,反正她已经顺利离开了。
但我还是有点不放心,课间又去了李沛萱的教室门口,想看看她来了没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来来回回走了很多遍,都没有看到她,直到上课铃响起来,她的班主任赶我去上课。我隐隐感到不安,上课时眼睛一直盯着教室前面的门,好像下一刻它就会被推开,有人喊着我的名字,让我出去。也许是那个胖警察。指着我说,你小子,闯了大祸了。可是一节节课过去了,那扇门一直没有被推开。
那天是星期六,下午学校不上课。吃过午饭,大斌和子峰喊我去打雪仗。我们玩了一会儿,我提议堆个雪人。他们很赞成,但就在哪里堆发生了分歧,子峰推荐小树林,我说那块空地不够大,大斌说操场很空旷,我却认为那里人来人往,雪人容易被破坏。最后我说就在车棚后面的空地上吧,离我们几个的家不远,只要雪不融化,每天都能看到。大斌笑着说,我也想说去那里呢。我们就朝那边走,路上子峰说,程恭,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是想让李佳栖回来的时候能看到。我说你别胡说。大斌露出悲伤的表情,唉,你们说她们两姐妹怎么都不见了呢?我问,李沛萱也不见了?是呀,他说,她上午没来上课,我帮她的班主任搬书去教室,发现她的座位空着。
我们堆了一个跟我们差不多高的雪人。大斌咬咬牙,把他那两只蓝色弹力球贡献出来当眼睛。
“夜光的,晚上会发亮,”他说,“这样她们姐妹俩晚上经过也能看到。”
“咱们把雪拍实一点吧,”子峰说,“不然风一吹就散架了,李佳栖要是晚几天才回来就看不到了。”
星期一早上升旗的时候,大家惊讶地发现升旗手换了人——一个又矮又瘦的女孩,由于紧张或是太笨,旗绳被扭了好几圈,把国旗缠在了里面,所以不得不重新升一遍。国歌又一次奏响了,我机械地动着嘴巴。嗯,出事了,我告诉自己。奇怪的是,心里忽然很静,关在里面的那只疯狂老鼠好像终于停了下来。
我再一次见到李沛萱,已经是第二年三月的事了。她其实只有一个星期没来学校,之后就照常上课了,照常担任升旗手,照常在期末考试中拿了全校第一。只不过这期间除了升旗时远远看见,我没有碰到过她。这大概是我们共同努力的结果,我不想遇到她,她恐怕也不想再看到我,两人都在努力避开对方。事实上,我们再次碰到,正是在一条有意绕远的去学校的路上。那天有寒流,我发现毛衣脱得太早了,想到下午还有体育课,决定回家去穿。刚掉头不久,就看到她迎面走来。
狭路相逢,无处可躲。
我还记得李沛萱回到学校的那天,大斌跑到她的教室门口去看。此前关于她的脸受伤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大斌很快就回来了,说她戴着一个大口罩,只露着两只眼睛,什么也看不到。到了下午她上体育课,大斌以拉肚子为名,跑出去看了一次,她还是戴着口罩,问了她班里的同学,据说一整天没有摘过。子峰问,她打算一直不摘吗,星期一升旗的时候戴着口罩多奇怪。大斌摇摇头,她肯定不会再当升旗手了。
可是到了星期一升旗的时候,她出现在了原来的位置上,并且没有戴口罩。像以往一样,她举着国旗从容地走到旗杆底下,以挺拔的姿势仰视着它升到旗杆的顶端。大家都踮起脚尖去看她的脸,可是离得太远了,根本看不清。于是我产生了一种侥幸心理,觉得她根本没事。解散后大斌又跑去她的教室,据说门口围了好多别的班的同学,都想知道她好不好,有人还带了水果软糖和玩具小熊送给她。后来李沛萱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感谢了大家的关心,并且收下了那些礼物。大斌说,当时看着她的脸,他们每个人都呆住了。他比画着告诉我们那道疤有多长,而且又红又肿,就像一只吸了血的壁虎。她将他们每个人来不及掩饰的惊恐都看在眼里,却依然笑盈盈的,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大斌说,她为什么要那么快摘掉口罩呢,难道就是为了能继续当升旗手吗,升旗手有那么重要吗,就不能等血痂掉光,伤口不那么吓人了吗?你们知道吗,有那么长一条⋯⋯他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子峰叹了口气,说原来你真的喜欢她。大斌说我是喜欢她,怎么了?她那么坚强,多让人佩服啊。子峰说,可她是个优等生。大斌说,那又怎么样,我从今天开始就好好学习。子峰说,没事,现在她脸上有疤了,想和她结婚的人少了,你的名次往前提了。大斌说,我也不想和她结婚了,每天看着那道疤我会很难过。
“她是怎么受伤的?”我问。
“说是从墙上摔下来,脸划在了玻璃上。”大斌说,“可谁信啊,李沛萱怎么会爬墙呢?”他沉默了一会儿,“肯定是一个人走在路上遇到坏人了,给那人划伤了脸,要是让我知道是谁,一定把他的脸划个稀巴烂!”
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我的心一直悬着,时刻准备迎接一场恶战。我不确定来找我的会是老师还是警察,大概是警察吧,因为事情看起来很严重。最初几天,由于全然没有李沛萱的消息,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死了。所以当我听说她只是摔伤了脸时,甚至松了一口气。但事情还是严重到我一定会再被带到派出所审问的地步——“说,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你爷爷也会再次出现在那里,为了他的另外一个孙女。难道这一次他还会那么有涵养地问我,你就是弄伤沛萱的那个男同学吗?他还会有耐心继续假装不认识我吗?我盼望着看到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好像只要那样,他就会乱了分寸,露出邪恶的真面目。我在等他帮我说出我这么做的原因,说出我们之间的仇怨。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很可笑?可是我好像必须等到他那张尊贵的面具撕开一个小角之后才能出击。
当然,我也做好了和大斌反目成仇的准备。我们的友谊将经受一次巨大的考验。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会站在他的女神那一边。对于我们之间的感情,我倒也谈不上珍惜,只是这些年已经习惯了他傻呵呵的存在。不过我还真有点期待全世界都与我为敌的局面,那种悲壮,正符合我对英雄的幻想。
老师和警察一直没有出现,我的心悬得越来越高。也许你们家的人正在酝酿一场报复行动。想到你爷爷对我爷爷做下的事,头皮就一阵阵发紧。我在口袋里装上了一把削铅笔的小刀,以备不时之需。可是一天天过去了,没有任何人来找我。之后李沛萱回到了学校,一切都照旧。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件事竟然就这样过去了。我还以为自己把这个世界捅了一个大洞,可实际上却如同将一颗小石子投入大海,一点声响也没有。
我永远都不知道为什么李沛萱选择隐瞒那天晚上的事。我究竟应该把她的沉默当作是赎罪还是宽容?关于我们两家的恩怨,她到底知不知道,又究竟知道多少?这些都是谜。李沛萱就是一个谜,没有人知道她怎么想。那具黑匣子一般的身体里似乎蕴藏着巨大的能量,足以粉碎所有施与她的痛苦。没有什么可以摧毁她,在三月的那个下午,看着她迎面走来的时候,我强烈意识到这一点。
那是一个很冷的下午,天阴着。草还没有变绿,空气里也没有花香,一切都好像那个冬天仍在继续。除了她身上那件浅黄色的毛衣外套,洋溢着迎春花般甜媚的气息。起初我没看出来那是李沛萱,因为她从未穿过这样亮的颜色。而且她好像长高了,身体也发育了,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个少女了。随后,我认出了她,因为她那升旗手所特有的端庄步伐,身姿跟从前一样挺拔,如同一株春天里的小树。她也看到了我,但没有躲闪,甚至连一丝迟疑都没有。她径直向前走,目光坦然地望着我。
因为离得太远,看不清她的脸,我又开始产生什么都没发生的幻觉。可是随着一点点走近,她的脸急剧变形。我盯着那道疤——我的杰作。无论从什么角度去看,它都显得太大了,那小小的下巴几乎无法容纳下。而且因为它的凸起,感觉脸的下半部都塌陷了,像被陨石砸了一个大坑。我承认在看到伤疤的一瞬间,心里确实想过无论有多么大的仇恨都可以抵消了。可是那种内疚感随即就消失了,因为我发现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自己仍旧无法可怜她。她的神情安和,被伤疤撑得满满当当的小下巴微微翘着,高高在上的目光一如从前,那副模样既令人悲伤又觉得可恶。
和我擦身而过的时候,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然后,那条疤动了起来。有那么一两秒钟的滞后,声音才从她的嘴巴里传出来,仿佛她需要花一点气力才能拉动那条疤,把声音放出来。
你瞧,没有什么能打败我。我以为她会这样说,以此来总结整件事。可是我却听到她用很轻却坚定无比的声音说:
“我爷爷没杀过人,请你以后不要再乱说了。”
《仁心仁术——走近李冀生院士》
53’18”
画面中出现一个中年男人。谢顶。戴着小圆眼镜。左边字幕显示:顾镇海。字幕显示:
“我给李院士当过六年助手,每台手术我都在旁边。有一回,我记得是冬天,下着大雪,他早上不到七点就来了,一个人在那儿准备手术。我看他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就问是不是没休息好。他说不要紧,还叮嘱我这台手术难度很大,可能超时,让我跟后面那台手术的麻醉师和病人家属打个招呼。八点钟,手术开始了。他动作敏捷,每个步骤衔接得特别流畅,一点停顿也没有,到最后做完,还比预期早了几分钟。我说,恭喜您,又破纪录了。他摘下手套,转身走了。
“休息的时间,我去找他商量第二天手术的安排,看到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外面的雪发呆。他说要去一趟北京,让我把后天急着要做的手术提到明天。我问,是去开会吗?他说,不是,私事。我笑着说,您也有私事啊。然后我看了看第二天的手术记录,说不然还是等您回来吧,要是把后天的提上来,恐怕得做到晚上九、十点钟。他说,没事,就明天吧。后来我们才知道,前一天他的儿子车祸去世了。他去北京是参加追悼会。我们都很震惊。他实在太了不起了,一般人真的没有这个心理素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