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喝完了,我却一丝困意也没有。雪还在下吗?也许已经停了。外面天亮了,但光线与以往的早晨不同。也许早晨还没有来,是雪在照明。这浅灰色的光线不是来自太阳,而是来自那些微小的结晶体。
二年的春天,我认识了殷正,就是那个邀请我去朗诵会的诗人。后来我买了一本他的诗集,还在几首诗上折了角。看到报纸上的签售会消息,我就翘了晚自习赶过去。那天下雨,书店里坐着稀稀落落的人。殷正做了个简短的演讲,谈了一些他对诗歌的理解,也讲到对现在文学环境的忧虑。他回忆起读大学时的诗社和诗歌杂志,感慨那真是一个文学的黄金年代。我根本没想到他会是我爸爸的大学同学。他比他小五岁,看起来很年轻。我忘记了恢复高考那年的大学生年龄是参差不齐的。他当然没有提起我爸爸的名字,但说的每个字好像都是围绕着他的。我紧张地扣住十指,仿佛下一秒他的名字就会被喊出来。结束之后,我拿着诗集过去让他签名,他抬起头看了看我,问我在哪个大学念书。我说我是高中生。他说,功课一定很忙吧,谢谢你能来。然后他问我等会儿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旁边的酒吧喝酒。他见我没有说话,又说,你可以喝果汁。
我们七八个人撑着伞,朝附近的酒吧走去。另外几个都是他的学生。大家点了啤酒。我也要了一杯。有个学生提议每个人朗诵一首诗。我选了殷正那本诗集里的一首。殷正说,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首,但我自己很喜欢。他说这首诗是很多年前他在美国大学当访问学者的时候,写给班上一个女学生的。大家都起哄让他讲那段往事。他说那个女孩是美国人,画着烟熏的黑眼圈,手臂上有很多文身。高中时吸食海洛因在戒毒中心待过一段时间,到了二十四岁又重新回到校园,但仍旧是一副颓废的模样,在课堂上始终很疏离,仿佛身在另外一个地方。殷正说,不知道为什么,讲课的时候他总是不自觉会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那让他觉得很安心。这首诗是在课堂上写的,当时学生在做试卷,他有很多时间可以观察她。他说,为什么有时候危险的事物会让人感到温暖呢,那种感觉真的奇妙。他说完笑了起来。一个男学生问他当时有没有想过向她表白,另一个女学生则问有没有她的照片,说大家都很想看。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一个和爸爸差不多年龄的男人表达自己的感情。我爸爸那时候也会和学生说起这些吗?我说,你应该把这首诗寄给她,每首诗都是一封信。这封信是属于她的。他笑着说,早就过去了,要不是因为这首诗,我都想不起有她这么一个人。他看我一脸沮丧,说我知道你们小孩特别不能接受时过境迁,可这是必然的,任何一种强烈的感情都没办法长久存在,就好像你们学的化学里的有些物质,通过激烈的反应产生,但只能短暂存在,很快就会分解,转换成别的物质。我望着他,很想告诉他,我对爸爸的感情就不是那样。
学生们好几次提出要走,殷正都说再坐一会儿。他喝了好多酒,眼睛看起来特别亮。我们一直待到了酒吧打烊。当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外面下着蒙蒙细雨。他住得离我学校不远,就说先把我送回去。街上没有出租车,我们只好步行。我手里拎着一把伞,但没有撑开。空气冷冽,小雨落在脸上,像微弱的电流。殷正走在右边,瘦高,步子很轻。到了学校,他发现大门紧闭,才知道我打算在外面等到天亮。他不同意把我一个人留下,决定陪我一起等。可是气温骤降,我们身上都只穿着单衣,冻得瑟瑟发抖。他坐下没多久,就站了起来,说这样不行,你去我家待一会儿吧。
我们去的不是他家,而是他工作的地方。在一个阁楼上,两间很小的屋子,一间四面都是书柜,另一间摆着书桌和单人床。他倒了杯热水递给我,说一晚上不回去没事吗,老师会给你家里打电话?我说我也不知道。他说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你爸妈不太管你?我说没事,今晚很值得。他说,我今晚也很高兴,能出版这本诗集不容易,现在没有什么人读诗了。他给我的杯子里添了些热水,说你要睡一会儿吗,我经常熬夜没关系,你不睡,早上哪有精力上课?我说我不困,然后问他你可以教我写诗吗?他说,好啊,你写了就拿给我看,我提点意见。我说,对我来说诗就是写给一个人的信,能把说不出来的话都讲出来。要是心里不想着那么一个“你”,我什么都写不出来。他问,你想给谁写信。我说,我爸爸。爸爸?他笑了,我以为你会写给要好的男同学。我说我对和我一样大的男生不感兴趣,觉得他们都很幼稚。他看着我说,早熟未必是件好事。我耸耸肩膀说我才不在意呢。
外面的天空忽然变亮了,阳光从那扇小圆窗户照进来,能看见尘埃在空中缓缓上升和下降。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旧书的气息,让人想起小时候去过的图书馆,爸爸带我去借合订本的《儿童文学》。当我想起我爸爸的时候,他就在记忆里不断扩大,占据了全部空间。当时屋子里的光线和气味都使我觉得应该让他来到我们中间。于是我说,我爸爸叫李牧原,你可能认识他。殷正惊讶地看着我,当然,当然,他喃喃地重复着。你们很熟是吗,我问。是啊,他说,大学是同班同学,研究生的时候是同门,毕业以后又都留校,在一个教研室。他站起来去倒水,走到一半回过头来说,他要是知道你现在也写诗,一定很高兴。
我问了他很多问题。比如我爸爸上大学的时候什么样,那时候你们常常在一起朗诵诗吗。令我高兴的是,他很敬重我爸爸的才华,觉得他是很好的诗人。然后他说,跟我说说你吧,你和妈妈过得怎么样。我只是说,我们住在姨妈那里,家里人多,我不怎么回去。他说,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早熟了。
外面的天更亮了,我开始困了。眼皮变得很重,不断合下来。他说,你躺一会儿吧,到了该走的时间我会叫你。我还想硬撑,但是眼睛实在睁不开了。一躺下来,我很快就睡着了,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梦。醒来时身上盖着被子,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书。我惶惶地坐起来,太阳已经刺眼,逆光中他的脸像一口很深的井。去上学了,他温柔地说。
临走的时候,他递给我一只塑料袋。里面是一袋切片面包和两本书。当早餐吧,他说,我这里只有这个。我拿出那两本书看,都是外国诗选,很旧,书脊上有图书馆的标签。别弄丢了,他说,这些诗集以后不会再版了。
周末我把诗集影印了一遍,跑去阁楼还给他。他说通常下午他都在,我想这是欢迎我去找他的意思。他真的在,正给一个朋友写信,写字台上有一摞稿纸。天冷,穿上了灰色毛坎肩,挽起衬衫袖子,露出汗毛浓密的手臂。他很高兴,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大包零食,好像知道我会来。我把之前写的诗拿给他看,他竟然认出了投过稿的那两首。他说,那次朗诵会你应该来,给大家读一读你的诗。他说新写的有进步,问我为什么没有继续投稿,然后叮嘱我要多写,不要停止。
坐到天光发暗,他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对我说,我要和我太太去吃晚饭,你也一起去吧,反正今天周末,你回学校也没吃的。路上他告诉我,他太太孟婧以前是个舞蹈演员,后来摔伤了腿,不能再跳了。所以在她面前不要提跳舞。
孟婧已经到了。她显然知道我也来,殷正大概在电话里告诉她了。他可能什么都跟她说,包括我在他那里待到早晨的事。可她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也许他们都觉得那没什么。我走过来的时候,她一直看着我,等我坐下她就说,你有一点含胸,应该练习一下步态,那样看起来会更自信。我说我没有觉得自己不自信,但我其实想说,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又不想当舞蹈演员。那是一家幽暗的西餐厅,烛台上燃烧着白色的蜡烛,银色餐具闪闪发光。我点了凯撒沙拉和烤鳕鱼。服务员给我们的杯子倒上葡萄酒,殷正提议碰一下杯,为了美好的周末。他说他们几乎每个周末都出来吃饭,孟婧对于选餐厅很在行。那是我第一次喝葡萄酒,觉得很酸。
和他们坐在一起很奇怪,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是和我爸爸还有汪露寒坐在一起。太过渴望的事,就会变成一种从未发生过的回忆。在那一重回忆里,一九九三年我去了北京,他们带我到有名的马克西姆西餐厅吃饭,还去了什刹海和故宫,我们玩得很高兴,拍了很多照片。等我回过神来,孟婧已经推开了盘子,她只吃了一丁点牛排,就说自己饱了。是不是像她一样胃口小就能显得比较高贵?可是我饿得想把她剩的牛排都吃掉。孟婧百无聊赖地看着我吃东西,忽然问,你爸爸去世的时候你几岁?十一,我回答。车祸?她问。我说对,喝了酒,跟一辆卡车撞上了。她说,有人说是自杀,你觉得呢?我愣了一下,抬起头来。孟婧,殷正喊了一声。但她仍旧看着我,等着我回答。不是,我说。你是说不是自杀是吗。她说,嗯,我也觉得不是。你爸爸那么争强好胜的一个人⋯⋯孟婧!殷正说,别再说了好吗?然后他喊来服务员,说我们要点甜品。
我站起来,说要去洗手间,然后走出了大门。一到外面,我就哭了。眼泪不停地往外涌,我走进旁边的一家小卖店,说我要买烟。店主用一副打量失足少女的目光看着我。我叼着烟往回走,手里不停地按着打火机,就是没办法把它点着。快到餐厅门口的时候,迎面和殷正撞了个正着。我怔怔地看着他,然后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我到处找你呢,他轻轻拍着我的背。那一刻因为孤独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我忽然很想赢得这个男人的爱。确切地说是夺走。幽暗餐厅里三人对坐的关系,好像把我拉回到十一岁的战局。我想从汪露寒那里夺回爸爸的爱。但死亡将一切中止了。当年留下的半局棋,现在或许可以走下去。
殷正认识孟婧的时候,她是光鲜夺目的舞蹈演员,周围有很多追求者。殷正成了其中一个,并在这个角色里待了很多年,直到她终于答应嫁给他。结婚之后,殷正仍旧觉得自己像个追求者,需要不断做些事情取悦她。买花,送礼物,带她出去旅行。她喜欢浪漫、有情调的生活,对食物、服装、家居环境样样都很挑剔,买起东西挥金如土。为了养她,殷正不得不去外地讲学,还给他瞧不上的文化公司做顾问。有个下午他对我讲起这些,表现得很苦闷。他说她总是要我陪她去各种派对,一大堆不认识的人喝得醉醺醺的,在拥挤的屋子里跳舞,她以为这样能带给我灵感,真是可笑。然后殷正问我,你知道有一个叫菲茨杰拉德的美国作家吗?我摇摇头。他说,孟婧就像菲茨杰拉德的那个老婆,非得把丈夫毁了不可。
我问他菲茨杰拉德最后怎么了,他说酗酒死了。我想到了爸爸,有些难过。他说,所以我问我妹妹借了这套小房子,我必须有一点自己的空间。我问,我在这里会打扰你吗?他说,不会,这里随时欢迎你。
我每个星期六下午都去找他,和他一起吃晚饭。没有孟婧。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和她讲的,但她没有再在那段时间打来电话。她倒是常常成为我们的话题。他没有别的人可以倾诉,在外面他们一直在扮演模范夫妻。我问你没有想过和她分开吗,他说离开我她没办法生活。我这年纪也没有力气再去谈恋爱了,应该说是没有能力,人随着年龄增长,会失去爱的能力。我说,我觉得我已经失去了。他笑了笑,傻姑娘,你才几岁啊。我喜欢他管我叫傻姑娘,有一种疼惜的感情。在一首他那时候写的诗里,他把我称作“我最别致的好朋友”。我没有把那首诗抄下来,因为我当时能背诵,以为自己一辈子也忘不掉,可是现在竟然只记得开头的几句。那肯定不是他最好的诗,但重要的是,他又能写了,在此之前他已经一年多一个字都没写了。他开玩笑说,我是他的缪斯。有些下午他坐在桌子前面写东西,我就靠在床上看书,读得累了,就躺下来睡一会儿。在轻浅的睡眠里,我能听到钢笔沙沙划过纸面的声音,能听到翻稿纸的声音,能听到杯子拿起又放回桌子上的声音。那些声音守护着我,令我觉得很安心。醒来的时候,房间笼罩在一种浅蓝色的光线里,无法分辨是傍晚还是清晨。我情愿是清晨。那样我就不用一个人回去,面对漫长的夜晚。
每个星期六都如同一个节日。而其他时间,我就像自己答应他的那样认真学习,把时间都花在功课上。我说,我要考到你的大学去,读中文系,做你的学生。他说,不,你应该去读更好的大学。就这样到了冬天,新世纪的第一年转眼要过完了。十二月三十一号那天不是星期六,但学校没上课,我不想参加晚上的联欢会,就去阁楼找他。他正打算出门,晚上要到孟婧的朋友家一起庆祝新年。我站在门边,看着他收拾起桌上的茶杯,穿起外套。你可以不去吗,我低着头问。他说,今晚早就约好了,我必须得去。他走到门边,拍拍我的肩膀。但我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聚会散了你能再回这里来吗,我问。他说,要看情况。我立刻说,我会在这里等你,多晚都没关系。他叹了口气,要是学校快关门的时候我还没来,你就不要等了,好吗?
那天晚上我一直等他,学校关校门的时间过了,我也没有走。我不确定他会来,但只是哪里都不想去。他来的时候我在楼梯上睡着了,只觉得有一只手放在我的头上,暖意从头顶降下来。他把我拉起来,亲吻了一下我的额头,轻声说,傻姑娘。我哭了。他领我进屋,给我热水,还拿出路上买的水果和一个奶油蛋糕。
快零点了,外面的烟火不断冲上天空。我们站在小窗户前面看着。我说,再吻我一下好吗,这是我想要的新年礼物。他犹豫了一下,低下头吻我。在玻璃映出的火光里,那个吻是红色的,又变成绿的,再变成白的,分成很多束,碎成小星星。闪烁,然后消失。他和我分开,转过身看着窗外。我说,我想要你要我。他没有说话,走到桌边坐下来。可以吗,我问。他说,你过来,坐下。我摇头,固执地站在那里。我想我看起来一定像个巨大的笑话。但此刻尊严和内心的渴望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我问,是因为我是你同学的女儿吗?他说,不是,因为你未成年,说的都是傻话。我说我已经满十八岁了。他说,可你还是个孩子。他走过来牵着我的手到床边,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
佳栖,他用沙哑的声音说,你是那么天真和纯洁⋯⋯令我感到羞愧。我当然喜欢你,当然,你那么可爱,那么早熟,可是我能给你什么呢?我已经开始老了,变得越来越琐碎和无趣,有时候和孟婧吵吵架斗斗嘴,也觉得乐在其中。早就没什么创造力可言了,写的诗都带着一股腐朽的气味,我知道那些年轻诗人怎么想,他们想,嘿,这老家伙早就过时了,可是自己不知道,还在那里孜孜不倦地写,真是可笑。其实想一想,你爸爸虽然去世得早,但也没什么遗憾,至少他一生都是个斗士⋯⋯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好像在检查它们是否还能握住一点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抬起头来说,佳栖,你和他像,你也是一个斗士。但我希望你保护好自己,不要折损了你的兵器,让自己受伤。虽然我知道,伤害会让你成长,也许能变得更好。我问,就像现在这样吗?没错,他越过我的肩膀,看着背后的墙,没错,我伤害了你,我知道,是我伤害了你,他喃喃地说。
关于那个夜晚最后的记忆,是清晨时屋子里的光线,一种苍白而透明的光,像变冷的篝火堆上升起来的烟,散发着一股焚烧叶子的气味。有一瞬间,我的头脑中浮现出很多年后他死在这间屋子里的画面。躺在我背后的床上,深陷的青色眼眶,微微张开的嘴唇,一只手放在胸口,好像还在摸着那个叫作心的地方。
我没有再去找过他。夏天来了,下了很多雨。我醒得越来越早,发现即便是下着大雨,清晨时分依然有清脆的鸟叫声。它们好像不在雨里,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我靠在床上,读着菲茨杰拉德的书。最喜欢的一本是《夜色温柔》。
录取通知书寄来的第二天,我和几个同学结伴去了青岛。在沙滩上,大家点起篝火烧烤。我把竹签插进鸽子瘦小的身体,紧实的肉被刺穿的时候,发出噗的一声响,那个声音令我着迷。海风吹起来,他们用录音机放酷玩乐队的歌,然后甩着头跳舞,假装吸食了毒品一样。那种模仿出来的痛苦和疯狂,看起来有点好笑。他们并不迷惘,都很确定自己的方向,知道想要长成什么样的人。这恐怕是我和他们最大的区别。
有天傍晚我一个人到海边游泳。天已经开始黑了,风很大。水里只有寥寥几个人,正往岸边游来。我朝大海深处游去。深处并没有什么,我知道,但就是想去看看。就像几年前,我和爸爸去公园,他想到达湖对岸一样。海浪扑过来,我被推出去很远,勉强找到方向,又继续向前游。海水很冷,骨头咯噔作响,双脚开始有点发木,蹬得越来越慢。我试着闭上眼睛,沉入自己的呼吸里,已经变得急促的呼吸。夜幕正消融在大海里,星星全都熄灭了。我在等着更大的海浪打过来,等着咸腥的海水灌入喉咙。等着恐惧消失,意识消失。
一声轮船起航的汽笛声响起,在远处,看不到的什么地方,好似呢喃的耳语,低沉,如泣如诉,仿佛是一种召唤。它长久持续着,并且不断迫近,像一根从高处伸下来的绳索。我挣扎着顶出水面,抓住了它。我开始调转方向向回游。眼前是黑沉沉的一片,哪里是岸早已看不清,我奋力划动手臂,一次次从水中冲出来。气力很快就耗尽了,身体也没了知觉,好像下一秒就要停下来了,但我仍在向前游。到达岸边的时候已经虚脱,我躺在沙滩上,一动也不能动。
九月,我动身去了北京。它比我去的时候又扩大了很多,马路更宽了。但所有的改变,都不会令我感到陌生。我和它所建立的连接,已经因为父亲的离开而凝固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终于回到了北京。这座城市也许比我生活了十八年的济南更像故乡。
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后来成了殷正的学生,时常会带来一点关于他的消息。大三那年她告诉我,殷正和班里的一个女生好了。女生的母亲闹到学校来,系里所有人都知道了,随后的一个学期,殷正没有来学校,有传言说他可能会调走。那个女生好看吗?我还是问了这个最庸俗的问题。普通,我的高中同学说,就是一时意乱情迷吧。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几乎没去上课,总是一个人待在寝室里,听着音乐发呆,泪水慢慢从眼眶漾出来。我从来没有这样讨厌自己,我觉得自己是不值得被爱的,没有让人意乱情迷的能力。有天晚上,我从旅行箱最底下拿出这两年写的诗,厚厚一叠稿纸,穿起衣服走下楼。在宿舍楼背后的一块空地上,划着了火柴。我一页页翻看,想把那些写给爸爸的留下来,但我发现根本分不清哪些是写给爸爸的。殷正和我爸爸好像合为了一人,所有的诗都是写给那个人的。我把它们全部投进火里,稿纸迅速蜷缩,字变得扭曲,在消失的前一刻,好像离开了纸面,浮在半空中。隔着蹿跳的火苗,我看到对面有个人。他站在那里,直到那团火熄灭才走过来,对我说,同学,这里不能点火。我没说话,转身走了。
这个人就是唐晖。此前我们见过面,我室友在和他的室友谈恋爱,有一回我们寝室洗手间的水管坏了,他的室友叫他送钳子来。他在我们寝室待了一会儿,坐在我的位子上,还读了几页我扣在桌上的小说。
烧稿纸那天之后,唐晖开始约我出去看电影,叫上我的室友和他的室友。每天晚上还喊我一起去跑步。我承认在那个当口,他的追求挽救了一点被摧毁的自尊,但是等到我稍稍振作,立刻意识到应该跟他说清楚。我讲了我和殷正的故事,请他放弃我。他说,傻丫头,那不是爱。他握着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这才是,感觉到了吗?你现在可能对我没有这样的感情,但是总有一天会有的。
直到唐晖离开我的时候,我好像才终于感觉到了。那个傍晚,我站在门边看着他收拾行李,想起爸爸离开家时的情景,以及在他走后轰然坍塌的世界,我听到了撕裂的声响,意识到我是在和自己的一部分分别。
在我和谢天成中止往来的时候,唐晖对我说,现在你把你爸爸的事都弄清楚了,以后不要再和那些从前的人纠缠不清。这是我最后一遍说,希望你能尊重我,如果还有下一次,我一定会离开。或许在他那颗已经乐观不起来的心里,的确想过还有下一次。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殷正。用他的话说,原来绕了一大圈,我们又回到了原点。
那场对话的名字叫“错失与重逢”,是去年夏天诗歌周活动的最后一场。黑色海报上印着两个嘉宾的照片。我站在书店门口,盯着右边的那张脸。凸出的眼袋微微发青,嘴角带着一丝有点自嘲的微笑。嗯,他老了。我到这里来,也许只是为了确认这一点。可我忽然很难过。好像是我抛下了他,让他独自经受这个残忍的过程。一瞬间,那些怨恨和委屈都消散了,只剩下疼惜。我走进了书店,在最后一排坐下来。我对自己说,我只是想见他一面。
整个谈话过程中他显得很亢奋,而且咄咄逼人,好几次打断另一位嘉宾的话。他有很多观点急于表达,握着话筒说个不停。直到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观众,戛然停住了。他又继续说下去,但很快结束了发言,把话筒递给另一位嘉宾。此后他几乎没开口,一直神色凝重地看着地面,回答观众的提问,也只是寥寥几句。主持人察觉了他的情绪变化,很快宣布活动结束了。一些观众围上去签名,我拿起包朝门口走。佳栖,有人在后面叫我。我又走了几步,停住了,转过身去。他望着我,然后笑了,佳栖,我们又见面了。他拿出一本新出版的诗集,上面写着送给佳栖,还有他的名字和日期。
他带我去参加晚上的“诗歌之夜”。我们站在最角落里的高脚桌旁边,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的草坪。中午好像才举行过一场婚礼,鲜花扎成的拱廊还没有拆掉,暮色中两个孩子正绕着它追跑。不断有人过来和殷正说话,碰杯。在没有人来的间隙,我们就沉默地站着,看着对方。殷正说,我说了你可能不信,我一直有种感觉,你会在北京。所以每次来出差,都盼着能碰到你。他笑了笑,看着我,还好吗,佳栖,你还好吗?时间过得真快啊,在我的记忆里你还是个穿着校服的小姑娘呢。有个男人走过来,说想介绍两个朋友给他认识。殷正跟着他走了,又折回来对我说,不要走,等我回来好吗?他一直等到我点头才离开。
大厅里变得很挤,人们都在热烈地交谈着。有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盯着我看了很久,怯生生地走过来问,你也是诗人吗?我摇了摇头。他走后,我推开玻璃门,想出去透口气。天几乎完全黑了,草坪才喷过水,闪着幽暗的光。有人在拆花形拱廊,玫瑰花被摘掉了,光秃秃的铁丝骨架矗立在夜色中。这个时候,唐晖应该正在家里制订下个月去京都的旅行计划。但是那些美丽的寺庙和街道跟我有什么关系呢?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忘记它们,可我会记得这个夜晚,即便我和殷正什么话也没有说,我也会记得,我站在这里,闻到了青草上水珠的味道,闻到了玫瑰花的香气,看到夏夜高阔的天空里云层在翻涌。我非常难过,几乎跟十八岁的时候一样难过。但这种悲伤再次降临,如同一种恩赐。我意识到自己也许只在很少的时候,那些感情被触动的时刻,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是在活着。对于无聊和空虚的长久忍耐,只是为了等待这样的时刻再次降临。像一束光从头顶降落,把我从包裹着我的影子中剥离出来。
殷正走出来,站在我的旁边。我们注视着面前的草坪。夏天的北京真好啊,他感慨道,我一直不喜欢这座城市,每次都是办完事就走。为什么,我问。他说,可能因为太大了,到处闹哄哄的。十多年前我想换个大学,差一点就调到北京,最后还是没来。他看了看手表,佳栖,我们走吧,你急着回家吗?如果不急,我们找个地方坐会儿好吗?他提议去他住的酒店楼下的酒吧,那里有露天的座位。离这里也不远。我们沿着使馆区空荡荡的街道往前走。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树荫浓密,路灯的光线很柔和,和月光完全交融在一起。他问,你还写诗吗?不写了,我说。他说,嗯,我也不写了。我问,因为要写那本回忆录?你怎么知道?他惊讶地看着我,然后点点头,对,我刚才在活动上说过。年纪大了,体力真的不行了,写一点就累。本来打算今年完成,看起来得到明年了。我问,都回忆了什么?他说,小时候、“文革”、大学时代,一直到现在,写得哩唆的,可能没人想看,不过对我自己很重要。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等它出版了,我送给你。我们走到一个空旷的十字路口,站在人行道前等红灯。他转过头看着我,说我想起第一次见你的那个晚上,我们在你学校门口坐着。刚下过雨,特别冷,当时是秋天吧。是春天,但我没有纠正。也许在他脑海中那个夜晚就是秋天的画面,已经在记忆中凝固了。
酒吧的露天座位几乎全满,我们得到了最后一张桌子。殷正又看了一次手表,站起来说,我去打个电话。他握着听筒站在吧台边,脸上带着微笑。我喝了几口白葡萄酒,给唐晖发了个短信,说遇到一个朋友,要晚些回去,让他先睡。隔了几分钟,他回过来一个字,好。殷正回到座位上。我们碰了杯,各自喝着酒。他说,刚才是给我女儿打电话,她一定要听到我的声音才去睡觉。我有点吃惊。他说,前几年,孟婧忽然改变主意,很想要个孩子。做了几次试管,终于成功了。女孩?我问。女孩,他说,五岁了。真好,我说,孟婧可以教她跳舞。他点点头,她竟然是个好妈妈,我没想到。
夜风吹着墙边的竹子,沙沙作响。他说,佳栖,你还怪我吗?嗯?我看着他。他说,没什么。我又倒了一些酒。慢点喝,他说。发现劝不住我,自己也喝了起来。我希望没有伤害到你,他说,你知道我有很多顾虑。我点点头,继续喝酒。他喊来服务生,又要了一瓶酒。服务生用开瓶器拔掉塞子,把酒倒进杯子里,转身走了。我盯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喃喃地说,我不懂,和别的女孩就不会有顾虑是吗?他看着我,脸上慢慢浮出怪异的微笑。我终于还是发出攻击,问了这个耿耿于怀的问题。它的威力丝毫未减,在被说出来的那一刻,又一次把我震伤了。自尊再度瓦解,碎裂成片。我在等着他开口说话,随便说什么,都是一种解救。但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墙边的竹子,拿起杯子喝酒。
过了很久,就在我以为这个夜晚将在沉默中结束的时候,他坐直身体,把双手放在桌上,佳栖,有些事我没有跟你讲过。我跟你爸爸不是朋友,说是敌人也不为过。那时候办诗社,我和他是社长候选人,两人都是年轻气盛,自命不凡,谁也不让谁。有人支持他,有人支持我,两派打得不可开交。到后来我实在厌倦了那种争斗,决定退出。你爸爸当上了社长,他的领导欲很强,有自己的一套思想,希望所有的人都去拥护。诗歌好像成了一种权力,一种宗教似的东西。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不该去讲你爸爸的是非,他是你最尊敬的人。我也曾很尊敬他,所以才会感到失望。他后来不再写诗了,我竟然有点难过。不仅仅因为失去了一个很好的对手,还因为我能想象像他这么好胜的一个人,该有多痛苦。谁也不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天赋本来就是上帝赐予的,随时可以被收回。当然,你爸爸不会承认这个,他说是他自己不想写了,觉得没有意义。留校工作之后,他把精力放在教书和做学问上,我得承认他确实是个天才,学问也做得好,我们的导师孙先生很偏爱他,把他当作是自己的接班人。可是孙老师后来很失望,因为他最得意的弟子又改走仕途了。当时你爸爸出版了一本学术著作,他认为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又失去了一个去美国做访问学者的机会,就很沮丧,开始帮系主任处理一些事务性的工作,系主任有心提拔他做副主任。你爸爸似乎很容易产生挫败感,然后就会放弃所追求的目标,从头再来。他后来放弃仕途,是因为和系主任闹翻了。那个时候他的态度很激进。后来系主任知道了,对你爸爸的做法很有意见,自然不会再重用了。没过多久你爸爸辞职了。就这样,他这么一个性格鲜明、锋芒毕露的人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后来听说是去北京做生意,发了大财。我一点也不意外,真的,我觉得他做什么都会做得很好。再后来,就听到了他车祸的消息⋯⋯我非常震惊,很长时间我都不敢相信这件事。他离开济南的时候,我总觉得我和他的恩怨不会就这么结束了,不知道在什么场合还会遇见,还会有瓜葛。所以当我碰到你的时候,心里就想,哦,原来是这样⋯⋯我没有要刻意隐瞒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不应该让你看到这些阴暗的、不美好的东西,我有责任把你的眼睛蒙上。
我说,你是担心告诉我你和我爸爸之间只有一个是好人,让我必须做出选择,这太残忍了是吗?他摇了摇头,不,残忍的是我们都不是好人,残忍的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所谓的好人。他拿过我的烟,点起一支。
酒吧已经打烊,客人陆续起身离开,户外的照明灯熄灭了。他盯着杯子里的白色蜡烛,轻声说,我写过一封匿名信,列举了你爸爸和学生交往的一些事。是一个学生告诉我的,我听了以后还对他说,你别再跟任何人说了,否则恐怕对李老师不利。我自己也没跟别人说,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过了一个多月,有天下午,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备完下个周的课,我感到有些疲倦,就泡了一杯茶。窗外天阴得厉害,快要下雨了,天上乌云翻滚。屋子里很闷,让人感到压抑。我拉开抽屉,拿出一叠稿纸,拔掉钢笔帽,一口气写完了那封信,看也没看就塞进了信封,走下楼,把它投到系主任的信箱里。迎面走过来一个同事,我还跟他打了招呼。回到办公室以后,我撕掉最上面几页有字印的稿纸,揣进口袋,然后坐下来,把那杯还有余温的茶喝完。外面开始下雨了,雨点吧嗒吧嗒砸在窗台上。我头上有点冒汗,但是心里很平静,好像不过是刚干了一点平常的体力活。那种平静后来一直伴随着我,你爸爸辞职离开的时候,也没有被打破。临走前,你爸爸来办公室收拾东西。我和他在门口打了个照面。他对我点了点头。我也对他点了点头,然后说,那套《现代小说大系》明年能出来,到时候寄给你?好,他说,带上门转身走了。在那之前,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说过话了,因为一起编撰那套丛书,有时不可避免地坐在一起开会,也像完全看不到对方一样。一年以后,那套书出来了,我把样书交给了一个和他还有联系的同事。后来,我就听到了你爸爸出车祸的消息,有人说是自杀。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阳台上坐了很久,抽了不少烟。最终我说服了自己,一个人的命运主要是由他的性格决定的,和别人没有多少关系。这个结论一直还算牢靠,直到你出现。从第一次看到你,我就觉得你身上那种悲伤的东西与我有关。对你的感情肯定是复杂的,有喜欢,有怜惜,也有歉疚。当你用那双早熟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会心里一紧,好像完全被看穿了。那种滋味不好受,可是我根本无法抗拒你。我只好对自己说,你需要我,我能带给你一些积极的东西,把你从颓废厌世的情绪中拖拽出来。可是有时我又会感到迷惑,觉得和你在一起,被拯救的那个人似乎是我。每当这样想,我都会感到很可耻。最后那个晚上,你的纯真和深情让我很心痛。我不能那么做,不仅因为我有家,你还是个孩子,还因为这个感情从一开始,就包含着欺骗和错爱⋯⋯原谅我没把这些告诉你,说了大概能减少一点你的痛苦,但可能会让你对整个世界都感到幻灭。他停住了,摇了摇头,轻声说,也许都是借口,是我当时根本讲不出口,我还没准备好去面对当年的事。你能原谅我吗,佳栖?我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说你现在准备好了吗?他说,在那本回忆录里,我写了和你爸爸的往事,也写到了那封匿名信。那不是感情泛滥的忏悔书,我希望能跳脱出来,尽可能客观地看待当年的自己,包括所犯过的错误。每个人的灵魂里都有肮脏和丑恶的部分,跟善良和美好的品质混杂在一起,是没法切除的,承认它们,指出它们,可能是唯一和它们分离的办法。就像我告诉你的,这本书是为我自己写的,但是如果说它有那么一点价值,也许是提供了一种对待自身的罪的方式。这都要感谢你,佳栖,如果没有你的出现,我也许永远不会写这本书。你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之后,在那些苦闷的日子里,我开始想要写这样一本书。但是很荒唐的是,在反省的同时,我还在犯新的错误,我是指和女学生的事,那当然是个错误,当然是⋯⋯他低着头,动了动手指,也许这就是人的复杂之处吧,并不是承认和指出错误,就彻底了结,只要活着,只要还在呼吸,就总会面临考验,总会有一些虚弱的时刻⋯⋯
一阵风吹过,竹叶作响,烛火蹿跳起来。我说,有时候我梦见我爸爸,出现的却是你的样子。他用你的语调说话,不说话的时候用你的表情沉默。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离开太久了,我已经想不起他的模样。还是说,在记忆里你们慢慢长成了一个人。也许今天以后,我能把你们两个分开了。他苦涩地笑了一下,说但愿分开之后,你对我还能剩下一点感情。佳栖,他像是在梦里喊我的名字,能让我抱抱你吗?我朝他走过去的时候,发觉身体在摇晃,酒精或是别的东西延迟了它的效用。他抱住了我,让我的脸紧贴着他的胸口。咚咚的心跳击打着我的耳膜。然后声音渐渐变小了。周围很静,空气潮湿而温暖。一阵倦意袭来,像是走了很远的路,终于可以停下来。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好像睡着了。看到烟火在漆黑的天空中绽开,一朵一朵熄灭了。我睁开眼睛,仰起脸望着他。我可以肯定,他哭过。我吻了一下他的嘴唇。他又吻了回来。然后我从他的怀里坐起来。他的手臂向回缩,垂在身体两侧。酒精或是其他东西,现在我知道那延迟发作的不过是时光而已。过了一会儿,我们重新看着对方。天空开始发白,高处传来鸟的叫声。
空气一点点变热,散发出夏天干燥的气味。玻璃杯里的蜡烛还在燃烧,那团光像一个不断压低的声音,持续着它的诉说。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另一个我在跟另一个他诉说,像是时光中的声音。这些年,我一直想弄清楚我爸爸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我知道的越多,他就变得越模糊,每一次接近他,都是一次告别。
我们起身离开了酒吧。街上静悄悄的,马路好像变宽了,太阳照着洒过水的路面,泛起灰浅的光。分别前他对我说,“这个夜晚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后一个有特别意义的夜晚。再见了,佳栖。”
我回到家的时候,唐晖睡得很熟。我在床边坐了很久,想等他醒来,后来太困,就躺下了。醒来时听到隆隆的雷声,窗外在下雨。唐晖背着身,正从衣柜里往外取衣服。我拿起床头柜的闹钟,下午一点钟。闹钟旁边放着我的包,再旁边是殷正的诗集。
我走到唐晖身后,“对不起。不过什么也没发生。”
“我没翻你的东西,”唐晖说,“你的包倒了,东西撒了一地。不过看没看到,也不会有什么区别。我说过的话必须得兑现。”他拉开抽屉,从来里面拿出毛衣。一包樟脑丸掉在他的脚边。它那股浓郁的气味已经消失殆尽,散落在过去那些平常的日子里。但我们却一直没有扔掉。他把它拾起来,丢进了垃圾桶。
“你还说过永远不会离开。现在你反悔了。”我低声说。
“是啊。我反悔了。趁着还来得及。”他说,“还来得及吗?我也不知道。”
“我早就知道你会反悔的。”
“是啊,你早就知道了。我相信昨晚什么也没发生,但是同时也发生了很多事情。不过你总能看到事物黑暗的一面,这有点好处,就是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不会太意外。”
他把箱子合上,竖起来立在墙边,“关于你爸爸的历史,是不是找不到什么新线索了,所以决定把从前的故人重新拜会一遍?”
“不是这样。昨晚之后,都结束了。”
“只有在他们身上才能找到激情,对吗?否则就会活得如同行尸走肉。”
“别说了,求你。过去了,都过去了,唐晖。”
“李佳栖,想听听我对你这样一种生活的见解吗?你非要挤进一段不属于你的历史里去,这只是为了逃避,为了掩饰你面对现实生活的怯懦和无能。你找不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就躲进你爸爸的时代,寄生在他们那代人溃烂的疮疤上,像啄食腐肉的秃鹫。你不断拜访所谓的见证人,跟幽灵似的在那些废墟上游荡,把和你爸爸有关的碎片拾捡起来,拼凑出他和汪露寒的爱情故事,嗬,多么荡气回肠啊,可惜都是你虚构和幻想出来的,为了滋养你自己匮乏的感情。你口口声声说着爱,一切都是因为爱的缘故。李佳栖,你懂什么是爱吗?”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感觉脚底有一股冷气往上钻涌。
“你真的不懂。”他摇了摇头,拿起雨伞,拎上箱子走了出去。窗户被震得哐当一声响,屋子里恢复了寂静。
“什么是爱啊?你来告诉我,什么是爱!”我嘶吼着,拉开门冲到外面,对着已经合拢的电梯门大喊,“什么是爱,你告诉我!”
我回到房间,关上了门。狗看到我,向后退了几步,走到它的窝里。我站在屋子当中,滴答滴答的雨声不断涌进来。空气长出很多尖刺,划伤了我的肺。
什么是爱啊?什么是爱啊?什么是爱啊?回声像繁衍的细菌,填满了整个房间。我一分钟也没法再待下去,飞快地收拾东西,想马上逃出去。可是究竟哪些东西应该带走?和他一起买的杯子和碗,一起养大的植物,还是生日时他送给我的抱枕?夹在日记本里的宝丽来相片掉了一地,好像在逼迫我去注视那些被忽视的瞬间。唐晖是唯一一个愿意教我去爱的人,但他放弃了,把一直抓着我的那只手撤走了。我感觉到身体在失去重量。在下坠,不断下坠,坠入深渊。我跪坐在地板上,把手放在心口。也许那是我一生之中最接近懂得爱是什么的时刻。
我很快从那套房子里搬走了,狗送人了,家具暂时存放在一个朋友郊区的仓库里。为了节省开支,我寄住在朋友家,仍旧给杂志写稿。杂志不景气,陆续停刊了。我开始四处找工作。那期间也交往过几个短暂的男朋友。在他们眼里,我一定是个很奇怪的人。他们总是迷惑地看着我问,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然后沛萱来了,我搬到她那里住。在那段时间里,爷爷开始出现在我们的谈话间,也出现在那些沉默里。沛萱走了,我又在那套公寓里住了两个月。妈妈不时打来电话,提起小白楼,希望我能回来。那些声音汇集成一种召唤,越来越清晰。我意识到追随父亲的旅程已经接近尾声。我应该回到这里,和爷爷见面。
是否的确如殷正所说,承认和指出所犯下的罪,灵魂就会得到洁净呢?我不知道。但是哪怕有一线希望,爷爷也不应该放弃这种努力。但那是他一个人的事,没有人能逼迫,或者代替他干什么。所以我回来到这里,只是作为一个见证者。除了等待,我什么也不能做。
昨天去找你的时候,我忽然明白,这次旅程的终点不是来见爷爷,而是和你的重逢。很多事也许会因此而终结。但它同时也是一个开始。我们之间的连接,不会因为我爷爷的离开而割断。它永远都在,永远那么紧密。今天以后,它被完全交到了我们自己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