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张悦然2019-04-01 12:322,410

  天已经亮了,风停住了,窗户一动也不动。屋子里笼罩着灰白色的光线。桌上并排放着两只空酒瓶和两个杯子。李佳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

  “雪小了。”她说。

  “我该走了。”程恭说,但他没有动。

  李佳栖看着远处,说,“我好像看到死人塔了。”

  “前两年那里着了一场大火,都烧没了。”

  “周围一棵树都没有,怎么会着火呢?”

  “不知道,好像是一帮小孩,跑到那里放烟火。”

  程恭走到窗边。

  “孩子们都喜欢那里。”李佳栖说。

  “塔里的骨骸都烧成了粉末,也许这是他们想要的,我是说那些死者,不想在世界上留下什么痕迹。”

  “嗯。”

  他们看着窗外。大雪覆盖了中心花园的假山,覆盖了崎岖的小径,耐心地包裹起这个世界上每件有棱角的东西。

  李佳栖转过头来,看着程恭:

  “你的‘灵魂对讲机’呢,放在哪里了?”

  “忘了,好像在阳台上的一个箱子里,怎么了?”

  “想看看。”她说,“不知道现在还好不好用。”

  程恭耸耸肩膀,“从来没有好用过。”

  “我记得那时候我们玩过家家,我一唱歌,你爷爷就会眨眼睛。我想用灵魂对讲机给他唱首歌 & &”

  床上的人动了一下。李佳栖和程恭朝那边走过去。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

  “人都齐了 & &”他喃喃地说。

  李佳栖看了一眼程恭,“也许应该把教堂里的那个牧师叫来。”

  “死了两年了。”程恭抬起头望着窗外。他皱着眉头,用力想把什么东西看清楚,然后沉了一下肩膀,把手抄进口袋,“我出去一下,”他说,“抽根烟。”

  李佳栖目送他走出去,扭回头看着李冀生。

  “那根钉子,你记得那根钉子吗?”她问。

  床上的人看向她,似乎被一股力量拽回身后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大门即将关上。永远关上。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

  “你觉得自己有罪吗?”她问。

  李冀生盯着她,目光穿过她,落在一个旷阔的地方。

  “把灯关了吧,太亮了。”他说。

  李佳栖走到墙边,手放在开关上,但没有按下。灯是关着的。在黑暗中,她听到床上的人叹了一口气。她朝床边走来,又停住了,站在屋子当中。她听着。屋子里很静,窗外也很静。墙壁消失了,房间空阔无边。李佳栖在床边蹲下来,把头埋在他的身旁。隔着被子,她的额头感觉到他的手的形状。突出的骨骼,似乎还蕴藏着没有散去的力量。

  李佳栖站起来。电视机屏幕上出现乡村的泥路,有一只狗站在田埂边。底下的字幕说,一九二一年,李冀生出生在这个村庄的一户农民的家里。那时,他的母亲已经守寡三个月,这里的人只知道她姓梁。狗扭过头,看了一眼镜头,又向前跑了。黑白画面,村庄零落的房屋,像是真的还停在一九二一年。这时应该有配音的婴儿啼哭声吧,李佳栖猜想。屋子里静极了,她好像又听到谁在叹气,然后发现仅仅是风吹动了窗帘。

  她走出房间,看到程恭站在走廊里,右手夹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

  “一切都结束了。”李佳栖说。

  程恭没说话,给自己点着了烟。

  “晚些我给沛萱打电话。她还是应该回来。”李佳栖说。

  “嗯。葬礼一定会很体面。”程恭盯着手里的火光。

  “我去把窗户关上。”李佳栖说。

  她走出来的时候,带上了门。他们走下楼梯。到了一楼,程恭停下脚步,看着空荡荡的大厅,“当时那些大人就是在这里跳交谊舞的吧?”

  “嗯。”

  “音乐老师喜欢坐在东边靠窗的位置上,射灯从她头顶侧上方照下来,像伦勃朗的画。她自己肯定也知道,每次都选那个座位。”

  “你们男生都觉得她很美。”

  “女生呢?”

  “一般吧。”

  “后来她得了食道癌。临走的时候我想去看她,但是她不见任何人。”

  “她不想在那种情况下告别。”

  “不,我觉得当年在舞厅见到她,她坐在灯下的样子,每一次都是在告别。”

  “一切都结束了。”李佳栖说,“我刚才是不是已经说过这句话了?”

  “是的。”

  他们走到大门口。李佳栖拿起立在墙边的伞。

  “其实你不用送我。”程恭说。

  “我想透口气,在屋子里待了太久。”

  外面雪很深,埋到脚踝。往前看是一片茫茫的白色。

  “我在想,你其实可以在小白楼躲一段时间,没人会想到你在这儿。”李佳栖说。

  “你呢,有什么打算?一直待在这里吗?”

  “不知道,也许等事情办完了就走。”

  “去哪里?”

  “南方,”她笑了,“很热的地方,你不是说那样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吗?”

  “没错。”

  “嗯。”

  他们继续往前走,走到十字路口。

  “想不想赌一下?”李佳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五角钱的硬币,交给程恭,“要是字,你就去火车站,要是花你就留下,待在小白楼里,我每天给你送饭。我会做蛋炒饭。”

  “能吃面条吗?”程恭问。

  “不能。我不喜欢吃面条。”

  “炸酱面,学一下,很简单的。”

  “答应了?那你扔吧。”

  程恭摸了摸那枚硬币,然后抛向空中。硬币落在雪中,没有声响。两人望着彼此。一个红色的身影朝这边跑来。越来越近,是陈莎莎。来到程恭面前,她站住了。

  “你摇我了吗?”她问,“是不是我睡得太死了?”她的目光移到李佳栖的身上,好像才发现她的存在。

  “李佳栖?你是李佳栖吗?”她怔怔地望着她,然后笑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他们三个人站在那里。雪越下越大。

  陈莎莎从包里掏出两罐饼干塞给程恭,拍了拍他的肩膀上的雪,然后拉上拉锁,把旅行袋背到肩上,朝来的方向走去。

  程恭喊住了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药方,“据说能治哮喘,你试试。”

  “我觉得我已经好了。”陈莎莎笑着挥了挥手,继续向前走了。

  程恭回过身来,硬币已经被新落的雪覆盖,看不见了。他和李佳栖站在那里,听着远处的声音。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狗的叫声,孩子们的嬉笑声,一个早晨开始的声音。程恭闻到了炒熟的肉末的香味,浓稠的甜面酱在锅里冒着泡,等一下,再等一下,然后就可以盛出锅,和细细的黄瓜丝一起,倒入洁白剔透的碗中。

继续阅读: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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