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程恭
张悦然2018-12-20 18:335,176

  我还记得,那一年的冬天特别长,四月过了一半,迎春花还没有开。父母离婚的事,令你的情绪很消沉。我们好久都没有什么新游戏了,一到傍晚就百无聊赖地坐在死人塔的房顶上。院子里散落的那些身体部件中,又多了几只胳膊。我们用钩子把它们拨到一起,摆成了一个千手观音。

  大家都觉得很没劲。死人塔已经失去了从前的魅力。我们急需一个新的去处。

  后来有一天,中午过后就开始下大雨,到了放学还没有停。连死人塔也去不成了,大家很沮丧,决定各自回家。我和你共用一把伞,慢慢地向回走。我实在不想那么早回家,拼命地在头脑中搜索着还有什么其他去处。一阵大风吹过来,猛然拽起伞,甩向路边。我们两个淋着雨,追着伞跑。我的头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正如彼时我爸爸被讨债的人逼得走投无路,彷徨地站在街头,忽然感觉到心灵的召唤那样,我想到了爷爷的病房。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说。

  我们一路疾走,来到住院楼。我打开317病房的门,像个主人似的做了一个里面请的动作。

  你慢慢走到床边,看着植物人爷爷。你蹙着眉头眼睛一眨也不眨,好像我爷爷的脸是元宵节灯会上的灯笼,上面有一道让你伤脑筋的谜语。

  “嗨!怎么了?”我唤了你好几声,你都不答应。

  等到我走过去摇你的身体,你才回过神来。“他怕痒吗?”你问。

  “不知道啊,你自己试一试看吧。”我很高兴你对植物人爷爷那么有兴趣。

  你把手伸进他的腋窝里,胳肢他。他不怕。

  “他怕疼吗?”你又问。

  “再试试吧。”我鼓励你。

  你从文具盒里挑了一支削得很尖的铅笔,拿起他的手,戳了戳他的掌心。又换到他的脸颊上试了试。

  “他会做梦吗?”你又问。

  “这个⋯⋯”我彻底没有想法了。而且试也不能试了,总不能钻到他的脑子里一看究竟吧。

  你抿着嘴唇,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他应该还是死掉比较好。”

  “是啊,大家都是这么说。不过没办法,他卡住了。”

  “卡住了?”

  “就像一盘卡住的录像带,不能后退,也不能前进。”

  “为什么会卡住呢?”

  “不知道。可能阎王爷那里还没有安排好他的床位吧。”

  “不过其实卡住也挺好的,死了之后就要再投胎,重新学说话,认字,还要再上一遍小学,想一想就觉得累。”

  “他没有上过小学⋯⋯”我说,“他以前是在乡下种地的,后来就参军了。”

  “要是再生一次就得去上学了。”

  “是啊,”我点点头,“没准他是因为不想上学,才把自己卡在这里的。”

  我们两个哈哈笑起来。

  从此以后,317病房成为放学之后的新去处。不知道为什么,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里,我们似乎有一种默契,谁也没有对大斌和子峰提起这件事。好像它是一个巨大的宝藏,我们不想拿出来和他们分享。所以每次放学,总是假装各自回家去,等到离开了他们的视线,我们就朝住院楼跑去。

  在那间病房里,我们发明了一些新的游戏,植物人爷爷总是必不可少的道具。

  你还记得植物人爷爷浑身缠满纱布,被裹成一具木乃伊的样子吗?那可是我们在一个星期六忙了整个下午的杰作。可惜你从家里偷出来的纱布不够用,缠他的腿的时候,只好用了一些我奶奶做衣服剩下的碎布条,所以他看起来有点像一只彩色鹦鹉。我和你扮演的是远赴埃及的盗墓人,在墓穴里发现了这具有点奇怪的木乃伊。

  在另一个下午,我们用一只板凳把他的上身撑起来,在他的背上写上密密麻麻的字,那些偏旁部首重新组合了一番的字,世界上没有人能看得懂,被我们当作一部失传多年的武功秘籍。这次我们是两个行走江湖的侠客,误入一个神秘的地道,在一张人皮上发现了它。

  把他打扮成外星人的那次比较失败。虽然饼干桶的罐口已经被我们用剪刀豁开到最大,但还是没办法把他的脑袋完全套进去,铁皮还把他的脖子划破了,流出血来。好在血后来自己止住了,伤口藏在领子里,也没有被护士发现。

  我们还试过把他打扮成睡美人。我从家里偷出一支姑姑从来没有用过的口红,你用它把我爷爷的嘴唇和腮帮都涂红。我们拿透明胶带黏住他的眼皮,终于让他暂时地闭上了眼睛。但我们两个谁都不要做那个把他吻醒的王子,所以在我们的故事版本里,王子在半路遇难,睡美人永远也没有醒。

  现在回忆起来,那个时候的317病房,像一个自娱自乐的小剧场。我们是导演,我们也是演员。植物人爷爷则好像是一件道具,同时也是唯一的观众。他圆睁着一双小眼睛,看着我们跑过来跑过去地忙碌着。

  “你不觉得他的眼神像婴儿吗?”有一天你忽然问我,“很干净,一点脏东西也没有。”

  我无法想象有植物人爷爷这样庞大的婴儿存在。不过,他的确也不像一个爷爷。白白胖胖的,奶油蛋糕似的大圆脸上一点皱褶也没有。虽然其实并没有在笑,脸上却总是洋溢着一种欢乐的气息,让人想要在他的腮帮上捏一把。而且每次注视他一会儿,心里就会变得很安静,烦恼好像都被带走了。

  说不清是他身上的什么东西唤起了你的母性,使你一定要玩一回那种最原始的过家家的游戏。你来扮妈妈,让我扮爸爸,而植物人爷爷是我们的“宝宝”。

  你把一条围裙系在“宝宝”的脖子上充当围嘴,用一支灌满牛奶的注射器当奶瓶。他很淘气,总是把牛奶吐出来。你还抱着他的头,给他唱摇篮曲。我站在一旁,什么忙也帮不上,还总是因为大声说话而被斥责。

  “嘘——”你皱起眉头,压低声音说,“我好不容易快要把他哄睡了。”

  事实上,“宝宝”看不出要睡的意思,正圆睁着眼睛打量着我们。那种目光空空的,没有目的,也没有欲望,确实很干净。被他这么望着,我忽然有了一种沧桑感,竟然好像真的是个父亲了。感觉有点沉重,但也许因为新奇,并没有很抗拒。许多年以后,我陪一个短暂的女朋友去堕胎,坐在医院的长廊里等待的时候,心里很木,没有任何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在病房里扮演爸爸的一幕。也许这一生,只有在那个童年游戏里,才心甘情愿地做过一回父亲。

  从春天到秋天,我们穷尽全部的想象力,把所有能想到的剧本都搬上了这个舞台,然后那阵对表演的狂热终于过去了,我们停歇下来。

  不过317病房仍旧是放学之后最理想的去处。我们并排席地而坐,趴在床上写作业,背诵课文。有时候大斌和子峰会来找我下象棋。你就在一旁听广播,或者和自己翻花绳。植物人爷爷不再是重要的道具,他变成了一件闲置的家具。不过,偶尔还是会派上用场。在乍暖还寒的时节,暖气已经停止,屋子里非常冷,你就会坐在床边倚靠着他取暖。那具身躯庞大、柔软,随着呼吸的节律散发着充沛的热量。

  “我都快要睡着了。”你伸了一个懒腰。

  十平米不到的屋子里,一张铁床,以及床上的病人是仅有的家具。铁床涂着白色油漆,病人穿着白色病服,窗帘和喝水的缸子也是白色的,都已经很旧了,旧得泛了黄,于是就有了一点人情味。房间也是旧的,有种褪不去的潮湿,我们靠着墙壁坐在地上,白癣一样的墙皮大片剥落,带着病和药的气味。窗外有梧桐,连成一片的叶子在风里摆动,摇进来些零碎的阳光。

  从三楼的窗户望下去,可以看到医院外面那条街道,街对面有几家紧邻的水果铺和花店,门外摆满了花束和果篮。旁边是个寿衣店,招牌下面吊着一只小花圈。远远望去,那些店铺都是鲜艳热闹的颜色,每天都像在庆祝节日。救护车呼啸而至,停在门口,人们抬着白色的床去欢迎新来的人。每天都有新进来的人,每天都有走出去的人,也有来了没走的人。医院就像只巨大的筛子筛选着生命,将一些老旧的、不必要的生命留下来。上帝会来回收,再补充些新的,就像送牛奶的人每天送来新鲜的牛奶,同时取走空瓶。

  有人在死,有人在生,我们在生死的隔壁玩耍。床上躺着的那个人,不在生里,也不在死里,他在生死之外望着我们。他的充满孩子气的目光犹如某种永恒之物,穿过生死无常照射过来。我们被它笼罩着,与人世隔绝起来,连最细小的时间也进不来。

  但那肯定是一种错觉。时间无孔不入,所谓的永恒之物不过是一种假象。我们在假象里做游戏,直到有一天,蒙在眼睛上的布忽然被扯下来。天光豁亮,游戏也该散场了。

  那是九月的一个星期一。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雨丝从合不拢的窗户里飘进来,带着树叶和尘土的味道。我和大斌在窗边下象棋,你坐在床上听广播。你迷上了电台里的小说联播,每天都要准时收听。

  那是一个哀伤的故事,白头宫女在高墙深宫里,追忆少年时的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两盘棋之后,大斌匆匆忙忙地起身,他要赶回去看《圣斗士星矢》。那时这部动画片犹如魔咒似的俘获了孩子们的心,在每个黄昏到来的时候,无论身在何方,他们都会听到它的召唤,朝着家的方向飞奔。我怀疑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小孩,只有我和你是不看圣斗士的。我们不喜欢动画片,我们不喜欢电视,最重要的是,我们不喜欢回家。

  “回家找你的雅典娜女神去吧!”我站在走廊里,对着大斌走远的背影喊。

  我回到病房,把象棋收起来。棋子倒在盒子里,哗啦啦作响。然后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沉寂。我才发现广播已经关掉,雨声也停止。你安静得好像完全不存在。

  你当然还在,正是你的存在,使这里变得如此安静。我抬起头看着你,你坐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床上的人。你的目光落在他的胸脯上。我才注意到,你把他上衣的几颗纽扣解开了,使他的胸脯袒露出来。起先我以为你又想到了什么新的游戏,不过很快,我发现你的神情有些异样,比任何时候都更严肃。

  你慢慢俯下身。我想开口唤你,却没有出声。接着,我看到你蜷起食指轻轻地叩击他的胸脯。嗵,嗵,嗵,仿佛是在小声地敲门。你侧着脸,用耳朵等待着。

  “怎么了?”我忍不住开口问。

  没有回应。而是又敲了几下。嗵,嗵,嗵。漫长的等待,伴随着你脸上流露出的深奥的表情。

  “你到底在做什么啊?”我变得害怕起来。

  你终于抬起头,但目光并没有收回来。我听到你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听到了⋯⋯灵魂的动静。”

  我怔怔地望着你。灵魂,我当然知道这个词语,可是它距离我们的生活,好像比一颗太阳系之外的行星还要遥远。

  “嗯,没错,他的灵魂还困在里面。”你说。

  窗外的乌鸦“啊,啊,啊”地叫了几声,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地球戛然停转了几秒,像是没想到自己出的谜语被人猜中,不禁愣住了。

  就连说出这句话的你自己也怔在了那里。你猜出了谜底,却还不知道谜面是什么。

  潮湿的夜幕潜进来,在我们的周围合拢,像是立起一道道墙壁。屋子逐渐变小,空气越来越黏稠。我好像体会到那个灵魂所承受的围困之感,打了个冷战。

  我们望着彼此,在一种不可言说的悲伤里。

  窗外又下起雨来。我们静静地听着大颗的雨滴砸到树叶上。树叶歪斜下去,像一只只什么也抓不住的手。

  那天,我们很晚才离开医院。雨仍旧在下。我把你送回家。我们两个站在楼洞底下,你问我,“你说,灵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谁知道呢。”我看着雨水溅落在地上,在脚边形成一个白亮的旋涡。

  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一直都想弄明白灵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越想就越糊涂。”

  “一直?”我很生气你从来没有说起过,“你是怎么会想到这个的?”

  “自从上次在死人塔里看到半颗脑,记得吗,泡在药水瓶子里的,回来以后我就总是忍不住想,那半颗脑的灵魂现在在哪里呢⋯⋯今天看到你爷爷,这种念头又冒出来了,很想知道他的灵魂在里面干什么。”

  我没有说话。

  你低下头摆弄着手中的伞,把它打开又合拢,隔了一会儿才又开口,“算了,你不会明白的,不过以后你可能会发现,这个世界和你想的根本不一样⋯⋯”

  你用了一种大人跟小孩说话的口吻,沧桑、世故、闪烁其词。这令我很厌恶,甚至有一点受伤。

  我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盯着那个雨水形成的旋涡。看得久了就产生了幻觉,好像那是一个洞,雨滴将水泥凿开了。我抬起腿,一脚踩在了那个旋涡的上面。

  我一个人走回雨中。因为不想太快回家,就绕走一条很远的路。雨停了,空气又变得滞重。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发现前面就是死人塔了。心里想,也好,可以爬到房顶上透一口气。

  月亮又出来了。当我远远望着死人塔的时候,就看到了它,又圆又大地栖落在塔边,像卡在铡刀上的脑袋。我打了个寒噤。定神再看,云雾已经很快漫上来,将月亮遮去了大半,好像它是一个不经意泄漏出来的秘密。

  我第一次觉得这座塔可怕。可是怎么会呢?那时候每天都到塔里玩,也从来都没有觉得害怕。

  或许我害怕的不是塔,而是月亮。可是真的人头都见过,为什么会被像人头的月亮吓到呢?我怕的可能也不是月亮,而是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也不是念头本身,是它忽然冒出来的感觉。可那种感觉究竟为什么可怕,却也说不上来。

  我只是觉得一些熟悉的东西忽然变成别的样子,令我不认识了。

  我没有走近那座塔,一路奔跑回家。也没有抬头看月亮,然而眼睛的余光里却都是它。天空低得好像就要触到眉头了。世界变得沉甸甸的,好像从很远的地方朝着我压过来。

继续阅读:第十三章 李佳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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