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个写了很多信的暑假。但是为什么我记得不是放在水泥管子里,而是放在一个树洞里呢?一棵很大的无花果树,就在我爷爷家楼的东侧。树洞在靠近树根的位置,朝着墙,不仔细看不会发现。从里面拿出来的信纸是发绿的,有股青草的味道。我记得自己每次都是爬到树上去看信的。后来下了几天暴雨,但是信塞得很深,一点也没湿,也许再放上很多年,都会完好无损。离开南院以后,我梦见过几次自己又回到这里,都是去看那个树洞,总觉得里面还有封信没有取走。今天下午,我在南院漫无目的地走,可能是想找找那棵树吧。整片楼都拆了,树当然也不在了。我心里还有些失落,觉得再也取不回那封信了。不过刚才听你说,我忽然有些不确定了,也许根本没有那个树洞。
就是在那个夏天,在给你写信的时候,我忽然发觉自己对你产生了很深的感情,甚至希望一直在南院生活下去。但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立刻就会被驱散。它们无法动摇我对北京的渴望。
秋天刚到的时候,我就开始盼望着过寒假。爸爸说,那时候就把我接过去,全家人一起在北京过年。我答应你们会从友谊商店买很多巧克力和夹心糖带回来。在我的想象里,那里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有,一望无际的货架比小学操场还大。我还要去著名的马克西姆餐厅,在枝形吊灯幽暗的光线下吃带血的牛排。我一直盼着,越来越近了,就快要到了。距离放假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我妈妈突然回来了。
谁都看得出她哭过,眼睛肿得快要睁不开了。她站在门口,双手紧紧抓着一只空瘪的旅行袋。这一次,没有任何来自友谊商店的礼物。
爸爸有了别的女人。
他一连两天没有回家。我妈妈沿着长长的街道找了很久,冬天的马路空空荡荡,没有那个坐在路边等着她过去把自己拉起来的醉鬼。他也不在仓库,不在和别人合租的铺面里。她去问那些认识他的朋友,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第三天清晨,就在她打算报警的时候,我爸爸回来了。当我妈妈问他这两天究竟去了哪里,他说他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一直?”
“一直。”
他的坦白令我妈妈无所适从。她慌乱地逃进卧室,关上了门。这些年,她虽然知道自己和我爸爸不亲密,可还是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她躺在床上,眼泪不断涌出来,既害怕又希望我爸爸走进去,直到她听到外面哐啷一声门锁响。他离开了。之后他开始长时间地不回家,生意也荒废了,仓库里都是积压的货物,有人上门来问我妈妈要赊欠的货款。她不想去开门,可又担心会是我爸爸,万一他把钥匙弄丢了。她在北京没有朋友,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只能困在屋子里。白天她也和衣躺在床上,想着想着就哭起来,哭累了迷迷糊糊地睡过去。这样度过了漫长的一星期,我爸爸才终于露面。他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像一个客人。她什么都不问,只想知道他饿不饿,要不要准备晚饭。她快步走进厨房,抱着一丝事情已经都过去了的侥幸心理。当她打开空空如也的冰箱时,听到他在背后说,我们离婚吧。
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连连摇头,再次奔回卧室,反锁上门。任凭我爸爸在外面唤她,问她能不能谈一谈。第二天清早,她收拾起几件衣服,逃回了济南。
在爷爷家,她讲起这些的时候,几次因为哭得太伤心而不得不停住。我爷爷一直蹙着眉头,用一种没有怜悯的目光支持着她说下去。我奶奶则想知道那个女人是做什么的,可是我妈妈回答不上来。她对对方一无所知。
“我不想知道,我不想知道。”她喃喃地说。
“他可能受了身边一些坏朋友的影响。”我奶奶说了一个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的理由。
“是的,是的。”我妈妈连忙说,好像在茫茫大海中抓到了一根浮木。她随即讲起我爸爸总和朋友喝酒去赌场的事,还说去莫斯科的火车上有很多妓女,有人也做过我爸爸某个朋友的生意。她跟奶奶讨论着这些糟糕的事,相信是它们让我爸爸变成这样。然后我妈妈恳求爷爷出面,劝一劝我爸爸。“他没有一件事听我的。”爷爷冷冷地说。
他们给寻呼台留了言,让我爸爸回电话。可是我爸爸没有打过来。我妈妈暂时住下来,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早晨我走出房间的时候,她已经坐在桌边,守着那只电话。我把早饭给她端过去,她迷惘地拉住我的手,“你说,他为什么这样对我们?”
我轻轻地挣脱开,把手缩进棉衣。我讨厌和她绑在一起,成为她所说的“我们”。我知道她很难过,可就是无法对她产生任何同情。其他人好像也一样。大家似乎都觉得这是她的错,是因为她无能,才会失去我爸爸。
她的到来,打破了爷爷家平静的生活。那种平静,对于我爷爷而言极为重要。当时他正撰写一部医学著作的书稿,总是听到我妈妈在外面絮絮不止地向我奶奶倾诉,说着说着,就又哭了起来。他忍无可忍地走出来制止,劝我妈妈回北京好好面对问题,不能总是这样逃避。
“可是你们应该为我主持公道。”我妈妈说。
“每个人都只能管好自己的事。”我爷爷说,“谁也帮不了谁。你明天就回北京吧。”
我妈妈被激怒了,大声指责我爷爷冷酷无情,然后翻出很多旧账,说这些年他们如何嫌弃她,她一直忍气吞声,受尽委屈,最后却落得个被抛弃的下场。
我爷爷不再理会她。他把写字台上的一叠稿纸塞进公文包,打算去办公室工作。
“佳栖,去收拾你的东西,”我妈妈大声说,“我们现在就走!”
我把桌上的笔收进文具盒。沛萱在一旁同情地看着我。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没有,从来没有。我就像一棵盆栽,被人搬到这里,又拿到那里。
“可以帮我告诉程恭他们吗?”我拎起书包,转过头对沛萱说。
我跟着妈妈去了姨妈家,在那里过了一个沉闷的春节。除夕夜,我被姨夫拖下去看他放烟火。储藏室的房顶漏了,雪水把那些烟火都浸湿了。他一根根划着火柴,把烟火和鞭炮点燃,幽细的火苗静静烧了一小会儿,灭下去。我一直等着一团遽然腾起的焰火撕开黑夜。可是眼前却只有寂暗一片。夜幕如同是一副铁铸的面具。我把拢在耳朵上的手放了下来。
除夕夜就这样寡淡地结束了。那时我才明白,从前在奶奶家过年,那虚假的欢乐有多么来之不易,是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结果。而现在他们放弃了。
那一年的寒假特别短,过完年很快就开学了。我被送回了奶奶家。妈妈则终于在姨妈的陪同下去了北京,说是要和爸爸最后谈一次。最后,不祥的字眼。我知道多半是徒劳的,只好把唯一一点希望寄托在我爸爸的身上。希望他忽然动了怜悯之心,然后回心转意。
我又回到了你们中间。过了一个寒假,好像错过很多事。你和子峰学会了骑自行车。大斌家的母狗又怀孕了。
“还是上次那只公狗吗?”我的问题听起来有点奇怪。
“不,这次是只纯白的长毛狗,比上次那只杂毛漂亮多了。”
这么说来,连狗也知道要选择更好的配偶。
你们都发现,我的兴致不高,总是一副恹恹的样子。我在等一个消息。几天以后,它终于来了。那天晚饭之后,奶奶让我留在客厅里。她告诉我,我妈妈同意离婚了。
“我本来不想现在说,但你爷爷坚持让我告诉你。”她说。
“那我呢?”我立即问,“我跟谁?”
奶奶抬起眼睛看着我,好像我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你跟妈妈。你爸爸——他可能暂时不会回济南来。”
我连连摇头。
“我跟你妈说好了,还是让你先住在这里。”奶奶说。
“我不同意!”我转身跑进了房间。
从妈妈哭着回来的那一天,我就应该知道结果会是这样。可是我一直都相信,有一股巨大的力量牢牢地牵系着我和爸爸,不会让我们分开。他怎么可能就这样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呢?
三月的时候,他们办理了离婚手续。我爸爸因此回到济南,但只逗留了大半天,当晚就要赶回北京,离开之前的一点时间,他到爷爷家来了。没有人通知我。所以放学后我像从前那样在外面玩耍,不想早回家。幸好沛萱出来找我,告诉我他来了,这简直是她做过唯一一件好事。我来不及和你们解释,撒开双腿就往家跑。
推开门,客厅里没有人。他们都在书房里。我刚凑近那扇虚掩的门,就听到爷爷厉声说,
“不行,你绝对不能和汪露寒结婚!”
爸爸要结婚了。我的心一沉。
“我有询问你的意见吗?”我爸爸说,“我只是通知你一声。”
“你娶谁都行,就是不能娶她!”我爷爷吼道。
我跑进屋子,抓住我爸爸的手,想把他拉走。这最后一点团聚的时间是属于我的,怎么可以都浪费在跟爷爷吵架上呢?可是他没有低头看我一眼,只是猛然甩开手,上前走了两步,瞪大眼睛看着爷爷,“你有什么脸不让我和她在一起?想想你自己做过什么吧!你是不是都忘记了?”
爷爷的身子抖了抖。他那抽动着的嘴唇里发出低微的声音,“你的事我早就不管了。只有这一件,你得听我的。”
奶奶脸色苍白,一把拽住我,拉出了房间。门关上了,但爸爸哈哈大笑的声音还是从里面传出来。隔了一会儿,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用嘶哑的声音吐出一个一个字:
“你怎么就能活得那么舒坦呢?”
奶奶说,“沛萱,带佳栖到楼下去玩。”
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沛萱已经牢牢地钳住了我的手。奶奶拉开大门,把我们推出去。
我用力拍打着门。沛萱箍住我的肩膀,把我往楼下拖。
“我们到楼下去等,好吗?”她轻声对我说。
“不要!”我对着她大吼,“你什么也不懂!”
她平静地看着我,缓缓开口,“我只知道大人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事,我们还是不知道为好。”
“我才不想知道他要娶谁⋯⋯我只是想和他待一会儿,他就要走了,你知道吗,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屏住气,不让自己哭出来。那些眼泪是留着和他道别的时候用的。
“我们到楼下去等,好吗?”沛萱机械似的重复着。在漆黑的楼洞里,她看上去像个纸糊的木偶。
我们坐在楼洞门口的台阶上。夜幕一点点染黑了周围的空气。一辆自行车从远处驶过来,在我们面前停下来。是我妈妈,她从车子上跳下来,要我跟她到姨妈家去。她不想让我爸爸再看见我,这是她能报复他的唯一方式。
“她明天还要上课⋯⋯”沛萱在一旁替我回答,不知道是想让我再见一见我爸爸,还是真的惦记我的功课。
我妈妈说等我爸爸走了再把我送回来。她见我无动于衷,就说姨妈做了我爱吃的糖醋鲤鱼,姨夫买了好看的大风筝要带我去放。
“我哪儿都不去。”我说,“我要在这里等他。”
我们正僵持着,背后传来脚步声。我扭过头去,看到爸爸从楼上走下来。妈妈立即抓住我,把我拉向她。
爸爸的脸色很难看,似乎还沉浸在先前的争吵中。他的目光从我妈妈那张充满敌意的脸上移开,终于落在我的身上。他朝我走过来。妈妈的手紧紧地按住我的肩膀。
“再见了,佳栖。”他展开眉头,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你要好好的。”
“再见了。爸爸。”我轻声说。
他伸过手来,匆匆地抚了一下我的头发。我渴望留住那只手,可它飞快地从背后掠过,离开了我。停顿。两秒。他迈开脚步,向着远处走去。我想要追上去,却被妈妈牢牢地拉住了。
“是他不要我们了。”妈妈蹲下身,把我揽在怀里,“你看到了吗?你一定要记住。”
这不是真的,我知道。我才不要把准备好的眼泪浪费在这些假话上呢。可是我哭了。大颗的泪水落下来,冲走了那个暮色中不断缩小的爸爸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