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宁城已然入睡，连最热闹的天乐厅也收敛了它的躁动，安静地栖息在城市的一角，为它曾经的主人致哀悼念。
谁能相信，情报处出生的陈衍峰会死于一场汽车爆炸。
肖劲背脊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听着衡生汇报整件事情。穆立林今白日才从国外考察回来，谁知今夜就听到了陈衍峰遇害的噩耗，他不相信这事，第一时间来司令府找肖劲求证。宋茂之得到消息后，也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曾经的“燕宁四少”如今缺了一人。
按照计划，陈衍峰应是明天到达燕宁，可在小渡口换乘汽车时，汽车发生爆炸了。经检测，是有人对陈衍峰的车坐了手脚。听完汇报，肖劲只想笑，笑他的无能，笑他的可悲。这是在他管辖的领土上啊，可他却连自己的爱人和朋友都保护不了。肖劲闭目仰头，摊在桌上的手合了又张，张了又合。穆立林坐在一旁，依旧不肯相信。
这一夜，司令府灯火通明。
肖劲吩咐过，陈衍峰遇害的事先不要外传，因此除了穆立林跟宋茂之，就连陈衍峰家人也不知道。
漫长的夜就像一把生锈的钝刀，一点点磨在人的心上，拉长等待，放大折磨。肖劲本意想让穆宋两人回去，可他们坚持要在司令府等陈衍峰回来。肖劲明白他们的心思，也不劝阻，只吩咐人给他两安排休息室。
肖劲回到卧室，脑子有些浑噩，却没有半分困意。他坐到床边椅子上，将苏念的手握在掌心，一向坚毅有神的眼卸下神采，露出几分憔悴。此时此刻，他只想同她在一起，仿佛她是所有能量的来源
肖劲脱掉鞋子上了床，他的床很大足够容下他们两人。他不敢大幅度挪动她，只侧身用胳膊轻轻地环住她。不是将她呵护在怀的保护姿态，而是轻轻靠在她肩上，像个受伤又无助地孩子在寻求安全的港湾。
任手中沃野千里，却只有这一方薄肩能容他软弱。如果可以，他愿意就此睡去。
可再漫长的夜也会有尽头，天仍是明了。
载着陈衍峰遗体的车也回到了燕宁，停在司令府内。那时刚好上午十点，闻讯肖劲手中的笔顿住了，在椅子上静坐片刻才起身离开。
陈衍峰被安置在司令府副楼招待厅，肖劲到的时候，穆立林跟宋茂之已在厅内。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遮挡了肖劲的视线，从他们身后肖劲只看到垂下一角的白单。
敛住呼吸，肖劲慢慢走上前，被遮蔽的视线渐渐开阔——担架上躺着个人，身上虽盖住白布，但仍能看出是个挺拔的人。可这世上身形峻拔的人那么多，谁说他就是衍峰了？
一股不甘的戾气涌上，肖劲伸手要去揭开盖在死者身上的白布，可却在触到白布时停下了。
这双早就布满鲜血的手，却没有勇气去掀开这层薄薄的布。摊开的手掌微微一合，随即张开，就要去掀……
忽然，一只手拦下他，是穆立林。
“别看了。”穆立林艰难启齿。
肖劲抽手，掀开白布，悬在空中的手不由一颤。
这怎么可能是陈衍峰！他可是燕宁最英俊的少爷，连邹苒苒都夸他长得好看。可榻上这人呢？面色的血渍已被擦干，露出几被炸毁的面容，五官依稀不可辨，俊朗的轮廓依旧清晰。
宋茂之不忍再看，转身拭泪。肖劲愣愣看着榻上之人，呼吸短暂凝滞——老天这是要绝他的路吗？先让苏念成为活死人，再夺走陈衍峰的命。
须臾，肖劲换换放下白布，合上双目，牙关咬地紧紧地，绷直了面部肌肉。
“是谁？”沉稳的声音听似风平浪静，内里却裹着惊涛骇浪。
与陈衍峰同行的人全部丧命，将陈衍峰送回来的肖劲从最近的营地里调过去的人。他们勘查现场，在现场附近草丛中发现了一本记事本，上面内容杂乱，但经情报处分析是上面记的是卫国营前两次的行动。
闻言宋茂之双目通红，要肖劲立刻下令清缴卫国营。
肖劲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宋茂之正欲催促，穆立林就拦下他，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肖劲转身看向陈衍峰，薄唇微抿，似在思量某个问题。半晌后，他才说道：“不是卫国营做的。“
“证据都摆在这，不是他们还是谁！”宋茂之情绪激动。
穆立林不语，拿起记事本，翻了几页却没看出任何异常。
“天泽，为何这样说？”穆立林看向肖劲。
“直觉。”
苏念同他说起过卫国营当前的情形——伪政府跟倭人皆将卫国营视为仇敌，卫国营不比军政府，倭伪双方在清缴卫国营时不会有任何顾忌。苏念之所以没有回羊城，便是因为伪政府在羊城的清缴行动，此时的卫国营必会小心行事甚至停止活动，怎么敢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然而这些事肖劲却没法对他们说——纵使信得过他们，但苏念是卫国营特务的事还是越少人知道的好。
肖劲避开苏念，只说卫国营如今已被伪政府跟倭人视为仇敌，军政府待卫国营还算温和，他们没必要这时候再树敌。真正困扰肖劲的是，对方如何得知衍峰的行踪。
除却与陈衍峰同行的三人，只有肖劲，肖雪和衍峰的父亲陈广平知道。那三人皆是衍峰的心腹，若存有异心早些年就下手了，况且那三人也都丧了命。但消息不会凭空出现，一定有人泄露了消息，是谁呢？肖劲百思不得其解。
陈衍峰是军政府要员，他遇害的消息在军委员里掀起不小的风波。人人都知陈衍峰看似行事随性，实则稳妥可靠，连他都遭遇不测，那这燕宁还安全吗！然而心里这样想，可谁也不敢在面上显露出来。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一上午的时间，燕宁各大街小巷都传着情报处处长陈衍峰遇害的消息。至于谋害者，坊间众说纷纭，有说是卫国营，有说是伪政府，还有说是倭国。但不论是谁，陈衍峰之死对肖总司令，对整个军政府都是巨大的损失。
所有人都看着肖总司令，看他如何决断。
可肖劲一直未采取任何行动。
如今这形势，已容不得他只为了陈衍峰或是苏念一人考虑。
就在三日前，伪政府在倭国、奥匈国等支持下宣布成为倭国附属国，竖起新国旗，并印刷新币在羊城等地发行。
三年前倭军东海败战的耻辱，山本将军的死亡，肖劲对倭国商会不允税政优惠的苛刻，以及肖劲拒不承认新政府合法并要求倭军撤出羊城的态度，让倭国对肖劲已无耐心，因此倭国拉拢因大使中毒身亡而对肖劲诸多不满的奥匈国，和因肖劲不肯放手西南煤矿开发权而气愤的德意志等国，组成联盟共同支持单利新政府。
不仅如此，倭军还设立国界，禁止附属国内人跟军政府地界内人通商交流，加强了边界兵力，炮口对准军政府地界，俨然要开战的模样。肖劲为此大发雷霆，下令江左江右各抽三分之一兵力前去驻防，加强戒备以防万一，但绝不可抢先开火。
军营训练更加紧张，新式作战装备流水似地地进入军中，士兵们私下都在说，这太平日子恐怕没几天了。可是一日不将倭国驱逐出境，这个国家哪有真正的太平可言。
陈衍峰离开后，穆立林是出入司令府最频繁的人。形势会发展成哪样谁也不知道，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提前做好部署。有次，宋茂之来汇报燕宁所有工厂内迁的批款事宜，恰逢穆立林也在。三人便在一同进了午饭，四方桌却空了一端，三人心中都难过着却谁也没主动提及。
提也是白提，就算知道前路有危险，他们能躲吗？
不能。
处在这个位置，拥有常人得不到的权利和财富，那就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代价。
只是依然难过，依然不甘心。
肖雪来司令府时，穆立林刚刚同肖劲谈完南面作战计划。公事既已谈完，见肖雪来了，穆立林起身告辞。从肖雪身旁路过时，穆立林既难过又无奈——自陈衍峰离开后，肖雪成日都恍恍惚惚地，每日都会来问肖劲陈衍峰什么时候回来。
死者一了百了，活着的人却生不如死。
这滋味在过去的三年，肖劲每天都在经历。这种绝望任何安慰都无法治愈，除非爱的人平平安安站在面前。
“哥，衍峰过几天就会回来是不是？”肖雪走到肖劲面前，急切问道。
肖劲看着三妹，这些日子她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以前出门时她总打扮得漂漂亮亮，如今却连头发都懒得做，随便拢拢便出了门。比起面对，逃避的确更加容易，更加让人感到舒适。但人不能永远逃避中，前路还长。
“哥，还有几天？”肖雪期盼地看向他。
涌到嘴边的话再次退缩。
忽然，一个小护士急忙忙进屋，“司令，小姐忽然呼吸急促，情况危机！”
一道影子从小护士眼前闪过，再一看，房间里哪还有总司令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