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茶,三只杯。
玲珑,云无心,文将军。
云无心肉掌斩断敌军旗,喷出鲜血,虎口崩裂,两只手被包扎得像包子。
文将军双肋下的重伤本就没有痊愈,攻破敌营时,又如猛虎下山,旧伤再次破疮,又添许多新伤,整个人被包裹得像粽子。
两人相视,不免一笑,又扯动了伤口。
玲珑斟好茶盏,唇角笑意盈盈,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今天的茶宴,是小蚊子相约,此刻以茶代酒,敬向玲珑和云无心,说着由衷感激的话:“此次破敌,全凭两位舍身救国,必将被历史铭记。”
铭记于史册?还是算了吧。
“如果文将军不想给我们招来杀身之祸,应当视我们从没来过。”云无心举杯回敬,言语中亦有几分不舍:“边疆之乱已经结束了,我们是来告别的。”
对文将军而言,玲珑和云无心的到来,如同上天怜悯华夏,派下天兵神将。
凤凰总要照耀梧桐,纵有万般不舍,也不能强留。
文将军看向玲珑,目光中含着悲怆,问的那么执着:“姑娘,我没有给先生丢脸,对吗?”
斩帅夺印,两肋插刀,率军杀敌,大获全胜。
这种人是英雄,是国之骄傲,如果风然先生在天有灵,亦然会挺胸抬头,微笑着说一句:“他是我的学生。”
“小蚊子,你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玲珑给出心底答案时,唇角是甜甜的笑,星眸里却噙着依稀泪光。
“姑娘虽是一介女流,却比男儿更勇更智,姑娘才是我们的骄傲。”小蚊子回敬玲珑,饮过茶盏后,略略低眉凄怆:“只可惜,恩师已经不在人世,否则,一定会为姑娘题词立传。”
风然先生的肉身虽然故去,精神却永存于华夏,必定经年不息。
“我……只匆匆见过风然先生一面,竟没有一字之缘。”玲珑忧忧微叹,见过英雄,却未曾说过只言片语,这也许是此生最大的遗憾。
云无心看向玲珑,见到了唇角苦涩,再看向小蚊子,也是些许落寞,随即轻轻一笑:“玲大人既然想与风然先生结缘,文将军为什么不代师收徒呢?”
代师收徒?
小蚊子愣住,真切的看向云无心:“我有这个资格吗?”
“你有。”
玲珑也惊喜,心口灼灼,充满向往:“风然先生会同意吗?”
“他会。”
坚定了信念之后,云无心指向茶壶边的香烛,微微一笑:“你们走下来,对着烟香行拜师礼,从此以后,玲大人就是风然先生的学生,也是文将军的师妹,应当情同手足。”
玲珑和小蚊子依言站在香盏前,恭恭敬敬的行了拜师礼。
经历过北疆城生死的两个人,此时竟然有了同门之谊。
缘分的事情,谁能说清楚呢?
“师妹。”
“师兄。”
两人抹去泪珠,相视一笑,从此换了称呼。
“奇林书苑,依然蒙冤。”云无心长叹一口气,切切叮嘱欣喜的两个人:“出了这座帐营,谁也不许自称是风然先生的学生。”
云无心没有说煞风景的言辞,奇林书苑,仍然被朝廷虎视眈眈,大势之下,不得不从,有些事,还是藏在心底的好。
结了这段同门缘,云无心问向小蚊子:“关于监军胡宴的死,你打算怎么上疏给朝廷?”
“和孟虞一样,就说胡宴战死沙场殉国了。”
啊?这样一来,罄竹难书的人,岂不是变成了救国英雄?
玲珑的心中有万分不解,脱口问出声音:“为什么?”
娇女的问题,留给小蚊子和云无心的只有苦笑。
云无心低眉微叹,徐徐说着:“如果上疏胡宴贪财,胡宴的家产就是赃款,而账款是要被收回国库的。”
小蚊子也跟随一句,向玲珑解释:“收回国库的钱,往往很难再拨下来。”
原来,原来,还有这种事情?
对于玲珑而言,硬把坏人说成好人,这简直是荒唐,甚至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胡宴的赃款已经被军士们给分了,根本没有钱再上缴国库。
在这种状况下,细细考虑过他们的言语,这似乎又是一个不得不屈从的办法。
从此后,历史上又多了一个抗敌殉国的英雄,他的名字是胡宴……这算什么玩意儿?
在离开北疆城之前,玲珑多了一个师兄,小蚊子多了一个师妹。
小蚊子强留玲珑和云无心多住一天,明夜要开庆功宴。
然后,再派一队人马,将玲珑与云无心送回京都。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何必再缠绕许多牵挂?
玲珑和云无心表面答应了小蚊子,却在夜半时偷偷牵了马,留下辞别书信,悄然离开北疆城。
在来北疆的路上,玲珑对云无心充满了恨意,甚至在心里杀了他许多次。
回程的路,心境却大有不同,就连冬雪也似乎不那么冷了。
行路到了中午时分,路过一个小镇,两人寻到了一个面馆,驻停了马匹。
汤面热气腾腾,配上切成细丝的咸萝卜,也许是真的饿了,简简单单的一餐饭,竟然吃出美味。
“云无心,我们真的打了胜仗吗?”
一切仿佛一场美梦,人还没从梦中醒来,唇角洋溢着甜美笑容。
“我们赢了。”云无心也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纯真又好看。
“现在,你能告诉我那个秘密了吗?”
在去敌营之前,云无心的确想告诉玲珑一个秘密,玲珑说等他回来。
现在,仗打赢了,人也平安,玲珑追寻等待的秘密。
“楚小姐,你现在是入册的华衣卫,又有边关将军的师兄……”面对玲珑的追寻,云无心并没有说秘密,却说起一些莫名其妙的不相干:“以后,有陷入绝境的一天,如果华衣卫不能保护你,文将军是值得信任的人。”
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些,什么意思?
“云无心,你送我金玉刀时,说过绝境,现在一切平安,你又对说绝境……”玲珑放下筷子,好心情瞬间荡然无存,言辞纠缠着云无心:“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如果你是真男人,就把话说清楚。”
“可惜,我不是真男人。”云无心慢慢悠悠吃着面,双目阴邪,反问玲珑:“楚玲珑,难道忘了吗,我是内官。”
呵,从玲大人变作楚小姐,从楚小姐变作楚玲珑。
云无心!云无心!
强词夺理!不可理喻!
出了北疆城,云无心变了嘴脸,再也不是生死伙伴,也不是酒醉后呼唤娘亲的可怜男孩儿。
他又变作了缉事厂三档头。
“云无心,你的秘密,我不稀罕!”
比倔强吗?谁不会呢?
玲珑低头吃面,本来暗暗发誓,再也不要和云无心说一句话,却突然再次摔响筷子,星眸咄咄逼人:“三档头,我帮你平了边疆之乱,幸王爷和江临风怎么办?”
来到边疆涉险,只是为了从诏狱里救人,却没想到能做成轰轰烈烈的大事。
“楚玲珑,该你知道的,你早晚会知道。”云无心也放下筷子,面目阴冷如霜:“不该你知道的,你最好别问。”
时而正义,时而阴险,时而温柔,时而冷漠,时而可怜,时而可恨……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混蛋?
“从今以后,素不相识!”
玲珑按捺不住心头的无名火,留下绝情的别词,赫然起身,踏出门外。
一跃翻身上马,绝决独自狂奔。
冷风凝结了泪珠,也吹凉了初初温热的心。
单人独骑,从午后到黄昏,又进一座县城。
中午只吃了几口面就被云无心气跑了,赶了两个多时辰的路,现在正值晚饭的时刻,的确有些饥肠辘辘。
县城的黄昏比小镇的晌午还热闹,店家纷纷挑起门堂灯,一条主街望过去,至少有三四家酒楼客栈。
玲珑牵着马儿,悄悄摸摸腰间的钱囊,似乎还有几块碎银子。
看看灯火辉煌的大酒楼,玲珑不得不牵马路过,还要凭这几块碎银子一路回京都呢,能省则省吧。
在鹿岛用大箱子分金珠的玲大人,此刻却只能挑了一家门面最小的酒楼。
守在门前的小二哥很勤快,见到玲珑在门口打量招牌,立即迎出来,一副殷勤的笑脸:“官爷,小店有暖酒热炕,也有草料马棚,厨房里刚炖了一条大白鲢子,又香又肥,管叫官爷解馋。”
官爷?
若不是店小二的两声官爷,玲珑险些忘了自己穿着一套官服,现在是威风鼎鼎的华衣卫。
华衣卫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当官的都应该霸道蛮横,目中无人吧。
玲珑想起云无心,于是学着一副孤傲的模样,松开马疆,踏步进入小店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