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店里的装饰很素净,几张方桌,数条长凳。
迎门的小二哥牵马去后院了,堂里有另一个小二哥,见到玲珑迈步进来,立即迎上前。
殷勤的摘下搭在肩膀上的麻布,将长凳擦了又擦,笑着请玲珑坐下。
玲珑解下腰里系的春风刀,拍在桌子上,依然学着云无心的冷漠:“一壶茶,一条鱼,一碗饭。”
听到客爷点了菜,小二哥立即扯着脖子向后厨招呼:“空子——白饭白鱼嘞!”
随后,小二哥去炉子上提下一壶开水,为玲珑沏了茶。
冷冬寒夜,一壶茶刚好祛除疲惫,玲珑双手捧着茶盏,先捂热小手儿。
随意环顾四周,看到小店柜台上摆了一盏灯,却有几分趣意。
灯盏小巧,铜铸的独脚,雕了几片残叶,罩着一网黑纱,透出淡淡光芒。
残叶黑灯?
玲珑轻轻笑了,店家实在是不懂灯的外行。
灯有千万种,唯独在大丧之时才会挑起黑灯。
将黑纱灯摆在钱柜上,实在有些大不吉的预兆。
正在低眉犹豫,要不要提醒店家取掉黑纱,店外又走进来满身寒气的人,轻轻坐在玲珑身侧。
除了可憎的云无心,还会是谁呢?
说过从今以后素不相识,他却始终纠缠。
真是……没皮没脸,阴魂不散。
玲珑抱着茶杯,将小脸扭向一旁,实在懒得赶他。
云无心大刀阔马而坐,气派十足,低眉轻轻一句:“坎子,添富海。(伙计,倒茶。)”
小二哥的耳朵好灵光,云无心的声音很轻,却立即招来小二再提起水壶。
给云无心沏茶的时候,小二哥压低声头,说了莫名其妙的话:“合吾,喝分水。(都是跑江湖的,谁也别抢谁的生意,这次利益平分。)”
云无心低眉看看茶叶在杯子里飞旋,冷冷一笑:“挑帘子,一条线。(放行吧,我和这位姑娘是同路。)”
同路?
既然是同路,怎么一前一后进店,又谁也不理谁呢?
小二哥看到了玲珑的气哼哼,也看到了云无心的孤傲。
或许这个穿官服的会打两句江湖春点,却并不意味着他与女扮男装的人同路。
莫非是见到肥羊想独吞?
思量过后,小二哥笑着点点头:“一切都按客爷的意思办。”
云无心当然明白,这只是小二哥的表面应承,实则杀机未除,依然险情在侧。
刚才云无心和店小二说了几句乱七八糟的话,让人云里雾里的听不懂。
玲珑的确有一些好奇,但是现在小姐还在气头儿上,实在不想理人,依然侧身而坐,将茶碗凑向唇边。
刚要品一口热茶,却被云无心的大手拦住了,多变的人轻轻一笑:“楚小姐,我现在想告诉你秘密了。”
云无心,你以为本小姐是谁?
是你想理就理,想惹就惹的人吗?
玲珑星眸如冰,刺向讨厌的人:“我没兴趣听了。”
“楚玲珑,这件事关乎能不能救出幸王爷和江临风,恐怕你不得不听。”
平定边疆之乱后,就能救出幸王和表哥,这是之前的约定,怎么又牵扯出一件事?
玲珑冷冷看着云无心,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云无心从随身包袱里摸出一卷书,展平放到桌上,推到玲珑眼下。
这又是什么呢?
玲珑看向书卷,书封上有两个工整而清秀的字——《灯影》。
如果是旁的,玲珑根本不会感兴趣,偏偏这本是关于灯的书。
于是放下茶盏,轻轻打开书卷,仅仅开篇的前四个字,就充满了杀气——灯影,暗黑。
这本书籍不是记载灯制的,是讲述灯影下曾经发生的故事。
在灯影下的故事,往往都是见不得人的。
著书的人,文笔干净而简单,寥寥几行字,就能说尽一个故事。
轻轻再翻几页,发现整本书记载了许多小故事。
故事的背景,没有说清朝代,也没有说清人物,只是说着灯影下的阴谋,还有人心的卑鄙。
玲珑想起了幸王爷最珍贵的六盏灯。
那些灯,只是破砖烂瓦和火烧残灰,却存在过,丑恶而真实。
这本《灯影》,实在太过沉重了,刚刚在北疆城经历过生死之劫,此刻实在没有力气再读这些刺破人心的故事。
《灯影》只是一本书,怎会和救人有干系呢?
玲珑合上书卷,看着云无心。
云无心将玲珑的茶盏和茶壶收到桌角,将自己手中的茶盏推向玲珑。
“楚小姐,我有一个问题。”云无心轻轻一笑,双眸明亮:“既然我们不许小蚊子呈报,平定边疆之乱时我们曾经来过,该怎样证明这次天大的功劳与我们有关?”
怎样证明?
这……需要证明吗?
上阵杀敌的三万三百将士都能证明。
可是……对于皇帝来说,只看文将军的上疏。
如果上疏辞中没有提过云公公和玲大人……他们就的确没有登过鹿岛,根本没有踏入北疆。
玲珑无言相对,云无心唇角仍然挂着笑意,继续追问:“如果不能证明,又该怎样将这么大的功劳,用于救出诏狱里的人呢?”
证明不了,如果没有功劳,仅凭红口白牙,怎么能救出诏狱里的人?
如果能,当初何必来北疆城?
“云无心,你什么意思?”
终于,还搭理了素不相识的人,灵音里透着冷冷寒意。
“楚玲珑,我骗了你。”云无心承认的那么直接,可憎的人丝毫没有遮掩:“平定边疆之乱与救人出狱,没有半点关系。”
云无心……
在听他两个问题的时候,玲珑已经隐隐猜到了,可当答案真的浮出水面,却让人猝不及防。
冒死登上鹿岛,提刀夜闯敌阵……这种人,居然是骗子!
玲珑星眸泛泪,不是因为救不出诏狱里的人,而是空将一腔信任付诸流水。
一个骗局摆在眼前,卑鄙的人始终没有变,我居然相信了,楚玲珑,你蠢到无可救药!
四目相对,一个有恨,一个含笑,凝重的让人无法呼吸。
静寂时刻,小二哥端上来热气腾腾的鱼,散着诱人的香味。
“官爷,客爷,慢用。”
说了客套话,小二哥回身刚想走,却被云无心抓住袖子。
“我不吃带刺的鱼,把鱼骨给我剔掉。”
谁也想不到,在县城小店里,云无心居然能提出这种要求。
“客爷,您说笑了。”小二哥脸上满满的为难,无奈的叹上一口气:“如果是鲜鱼剔骨,厨房还能为客爷细心整治,炖熟的鱼……”
“谁跟你说过,炖熟的鱼就不能剔骨?”
云无心扬起眉毛,盯着小二哥轻轻一笑,蓦然抽出桌子上的春风刀,以刀尖刺入鱼身,手腕轻轻旋动。
刀刃在熟鱼里微微而动,只在几个眨眼的瞬间,云无心轻轻抽出刀锋,刀身上已托着一条完整的鱼骨。
慢慢斜起刀锋,鱼骨滑落在桌面,在烛火辉映下,鱼骨竟然闪着隐隐银光。
用心拿起筷子,将闪着银光的毛刺轻轻夹出来,抹在桌面最亮的地方。
玲珑清楚的看到,这些闪着银光的毛刺,实则是一根一根细小的针。
如果吃这条鱼,就算是再小心的人,也难免被如此细小的针扎到。
“现在,你总算应该知道了,熟鱼也可以剔骨。”
云无心的脸上依旧微笑,轻轻看着小二哥。
小二哥的脸色渐渐苍白,轻轻悠悠说上一句:“官爷,客爷,小店今夜打烊了,您二位高升一步吧。”
这句话听着客气,实则是店家在逐客了。
“辛苦。”云无心不再啰嗦半句,从袖口里摸出一小块碎银子,轻轻放在桌上:“这是茶水钱。”
小二哥收下银子,扯着嗓子向后院喊上一句:“绺子,挑帘——(生意做不成了,放行吧。)”
云无心收起春风刀,请玲珑走出小店。
在店门口驻留半盏茶的时候,小店后院的伙计送来了马匹,上下打量了云无心几眼,神情里有几分不服气,冷冷问过去:“相家是哪条线上的合子?甩个万儿!(朋友是混一行的?留下姓名!)”
云无心低眉一笑,用刀鞘扫过马鞍和马蹬,确定没有暗算以后,相邀玲珑上马。
骑在马上,低眉看着后院的伙计,轻轻一笑:“江湖命短,没有明天。”
随即一鞭抽打玲珑的马,自己追随而去。
此刻正值夜黑,云无心却驭马奔向县城外。
莫非,今夜又得露宿荒野?
出了县城,行了十几里路,云无心终于忍不住一声苦笑,看着懵懵懂懂的玲珑,幽幽叹一句:“楚小姐,你可真会选,挑了一家黑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