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一场灯下酒席,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变成了私堂审案。
就算将柳秀才下进诏狱,他也不会说出以命搏书的人是谁,这一点,玲珑和云无心都明白。
慢慢饮了半口酒,云无心徐徐起身,脸色已如冬风般冷漠,低眉斜斜盯着柳秀才:“就算《灯影》里的故事是真相,谁能给冤屈之人一个清白?”
这是一个凄凉的问题,如果《灯影》里的故事是真相,当今天下,谁能反戈魏九千的权势熏天?
恐怕连皇帝也不能!
本来是没有答案的问题,柳秀才却给出了答案:“历史。”
凄凉的问题,完美的答案。
历史,不一定永远公正,但总能给人留下蛛丝马迹,至少能有所追寻。
若是《灯影》能一直流传,总有沉冤昭雪的一天。
“柳秀才,四十年后,我来取屏风画样。”
云无留下最后一句话,走出槐树下的小屋。
四十年后?
柳秀才苦笑,现在我是中年,恐怕四十年后,人已是一堆枯骨了。
玲珑随手翻着《灯影》,幽幽叹息,也问一问题:“书在手里和书在心中,到底有什么区别?”
“手足可断,人心不灭。”
柳秀才虽然只是秀才,但每一个答案都很完美。
玲珑点点头,微微一笑,举起油灯,将《灯影》燃烧。
柳秀才没有灭火,静静看着《灯影》卷曲成灰,这本书,早已在他心中。
“换一个地方作画吧。”玲珑俏丽起身,婉转的一笑:“被画出来的故事,更容易被人记住。”
这句话,让柳秀才呆了半晌,过了好一会儿才猛然惊醒,我不是青萍,却也有笔墨,可以为《灯影》配图,让不识字的人也能流传真相。
再抬起头时,玲珑已经走出屋门,柳秀才追出去,只见到两匹骏马的背影,青年少女已经飞驰而去。
回到屋里,两颗金锭子闪闪烁烁,已足够柳秀才远走他乡,买一处清静居所,画一版丹青《灯影》。
从陈知府查到炒货匠,从炒货匠查到柳秀才,一切皆空,似乎越查越没有线索。
默默无言,驰马走出县城,不知心头几多索愁,玲珑幽幽问起:“现在……怎么办?”
云无心没有答案,低眉沉思之后,苦涩的一笑:“楚小姐,揪出青萍,是除掉魏九千的心头大患,是我能想到唯一救出诏狱的办法。”
也就是说,无论有没有线索,一定要追查下去。
迄今为止,线索全断,还能有什么办法?
玲珑望着青天白云,几次犹豫之后,终于还是说出口了:“难道我们不能杀了青萍吗?”
“楚小姐……是想借尸破案?”云无心长长一声叹息,给出结论:“恐怕不行。”
交出一个死青萍,对于三档头来说,并不是难事,随便去哪个死刑牢笼里,斩一个该死之人,冠以青萍之名,很容易就做到了。
其实,玲珑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心里亦然明白,真的不行……就算交出一百个死青萍,也不行。
借尸破案这件事,魏九千自己也能做,只要动动嘴皮子就行了,比三档头更容易。
青萍必须是活人,只有活人才能昭告天下——《灯影》里的故事是假的,是憋出来的瞎编乱造,是醉酒后的无稽之谈。
只有这样,才能将一部真相,变成疯言疯语。
左思右想之后,玲珑萧瑟的叹息,唇角满是无奈:“至少……我们知道,曾经有一个被官军追杀而逃亡的人,他手里有一本《灯影》。”
如果柳秀才没有编造故事,这的确是一条线索,看上去虚无缥缈,实则却能追到。
受了这么重伤势的人,一定逃不了太远,所以,追杀这人的官军,一定也是这座城的官军。
绕了一圈,还是要回到陈奇的城,只不过,这一次不必要见陈奇,只需要见见兵马提督就够了。
柳秀才清楚的回忆过,被追杀的人,受的是刀枪箭伤,衙门的差人有刀和棍,却没有枪和箭。
只有军人,才有枪和箭。
既然有了新的去处,也不必心急了,慢慢徐徐晃了大半天的路,夕阳斜下的时候,到了城防门下。
门前有兵丁守卫,缨枪红艳,城墙上旌旗飘摇,色彩鲜亮。
看着这座整洁的城池,已知道提督治军严明。
云无心和玲珑都没有官衣加持,策马接近城门时,立即被兵丁喝停,用缨枪指住,厉声盘查:“军事重地,没有令牌的闪开!”
玲珑摘下马鞍桥悬挂的春风刀,将刀抛给守卫兵丁,高傲的一笑:“这支刀,就是我的令牌。”
看着手中刀,兵丁有些犹豫,云无心冷漠的跟随一句:“拿给提督看看,希望他是个识货的。”
兵丁再次打量玲珑和云无心,这两人都是青冠素衣,目光中却隐隐透着一丝高贵气魄,见到缨枪在侧,竟然毫无惧色,恐怕不像寻常百姓。
兵丁不再多说一句话,捧着刀回转城里,直奔提督的军营大帐。
等了一盏茶的时候,城门大开,跑出两列兵士,个个银枪快刀,架起一座枪阵。
枪阵正中,是一个银盔亮甲的提督,手里提着玲珑的春风刀,浓眉倒拧,一声贯雷大吼:“华衣卫!想拿回你的刀,就来闯我的阵!”
玲珑疑惑的看向云无心,云无心也倒吸一口冷气。
第一见到地方提督居然敢向飞鱼府叫阵的。
云无心跃身下马,轻轻叮嘱玲珑:“跟在我后面。”
随后,云无心一脚踏入枪阵,不惧头顶银枪闪亮,大步而行,直奔提督。
“我偏不!”
在最不该闹小性子的时候,七小姐发了脾气,将娇躯伏于马背,干脆的扬起马鞭,策马闯入枪阵,后发而先至,抢在云无心前面。
银枪林立,映着杀意,提督就在前方,玲珑狠了狠心,一马撞过去!
如果奔马撞中了提督,就算是没有当场毙命,少说也要碎裂几块骨头。
这一次冲撞,惹恼了武人,提督一声暴怒:“给我下来!”
随后,硕大的体魄,竟然轻巧的跃起,恰恰躲过骏马冲击,单掌五指如勾,抓向玲珑的脖颈。
如果抓中了,玲珑会被提督打下来,以如此飞快的速度落马,恐怕佳人会香消玉殒。
在勾指间离脖颈三寸之余时,听到两支声音。
一支是云无心的喝令:“撒手!”
另一支是细小的风声,来势疾如闪电,击向提督的掌背虎口。
提督一身武功,也久经沙场,听过无数箭风,却没有一支箭风快过这束细音,情急之下,立即撤离勾爪,将细风躲过去。
这一躲,玲珑顺利的闯过枪阵,云无心也随势而至,与在半空中落下来的提督并肩而立。
玲珑策停马蹄,回首看看犹如荆棘的枪阵,没想到一时意气用事,竟然冲过来了。
顿时,笑声好似泉水叮咚,柔化了冷风杀气。
提督看向玲珑,分明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儿,竟然能有如此胆识,不由得称赞一句:“好气魄!”
再看看云无心,人在阵中,却面色如常,唇角仍有微微笑意,也随之一句夸赞:“好本事!”
给每人一句夸奖之后,提督将春风刀抛向玲珑,反手揽住云无心的手腕,爽朗的大笑:“进营喝酒!”
提督大帐里,每人案前一盆肉,一碟炒盐,一坛酒。
提督拍碎泥封,注满一碗酒浆,大喝一声:“先干为敬!”
一碗酒豪饮入喉,沾湿了胡须。
这么喝酒的人,不像是军中提督,更像是绿林英雄。
玲珑闯过枪阵,受了提督夸赞,正是少女得意时,索性也学着提督的样子,飒爽的饮尽碗底。
提督与玲珑对视而笑,笑声夹杂着浑厚和柔美。
云无心端着酒碗,看着酒浆荡漾,不禁有几分为难,让没有酒量的人干了这碗酒,就等着被别人看笑话吧。
提督看不得这种扭捏的事,实在太小家子气了,于是凝起眉目,问向云无心:“小兄弟,是怕我酒里有毒吗?”
“毒——我不怕。”云无心长叹一口气,涩涩苦笑:“我只怕喝了这碗酒,弄脏了提督营。”
再一次确定,酒,是云无心的软肋。
玲珑想起曾经暗暗计划过,想再灌醉云无心一次,想听云无心再喊她一声娘,此刻也许就是好时机。
于是,笑嘻嘻的起哄,灵音婉转嬉戏:“一个大男人,不会连我这个小女子都不如吧?”
提督放下酒碗,冷冷的看着云无心,不再说一句话。
看来,这碗酒不倒进去,谈不了任何事情。
云无心狠狠心,一咬牙,强忍着喉咙里的火辣辣,饮尽这碗酒。
玲珑在一旁拍手叫好,提督却是几声冷笑:“就算你不怕中原的毒,也不怕蒙古的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