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秀才眼里,玲珑和云无心是很怪的人。
无故登门请喝酒,无故登门给金子。
现在,却因为一本书,说起杀人的话。
“这本《灯影》有任何不妥当之处吗?”柳秀才目光凝重,回看云无心,言词间悠悠徐徐:“只是编撰了一些小故事,究竟吓破了谁的苦胆?”
云无心唇角冷笑,盯紧柳秀才,沉默无言。
“这么说,柳秀才,你承认你是青萍了吗?”玲珑纤指拈起一枚糖霜花生,轻轻放到唇边,微微一笑:“敢写敢认,我敬你是英雄!”
“这本《灯影》里的每个字都是我写的。”本以为柳秀才毫无惧色的承认了,却突然转了话锋:“不过,《灯影》却不是我的著作,尽管我希望是。”
这倒奇怪了,既然每个字都是柳秀才写下的,又怎么不承认是笔者呢?
玲珑低眉品味柳秀才的话,突然眼睛一亮,想到了答案:“所以,你手上的这本《灯影》,是你抄写的,你并不是青萍。”
“我希望我是。”柳秀才喝半杯酒,一声苦叹:“但我不是。”
听到答案,玲珑笑了。
本以为揪不出青萍心里会很失望,却莫名升出一丝喜悦,仿佛看到柳秀才劫后余生,又能背着药筐到乡下义诊,继续做一个又贫穷又可爱的人。
看不出云无心在想些什么,只听到一声阴冷冷的追问:“柳秀才,你为什么抄写《灯影》?”
柳秀才没有回答云无心的问题,却说起了一段往事。
半年前,柳秀才进山林里采草药时,巧遇了一个奇人。
见到这人第一眼的时候,这人躲在一株枯树洞里,人已昏迷,满身伤痕,残血殷红了衣衫。
悄悄走近,探了探这人的鼻息,还有一息尚存。
慌忙将昏死的人从树洞里搬出来,解开他的衣服,取来山泉水,擦洗净血迹,看到数条伤痕。
伤痕虽多,却不致命,或许是这人体质超群,伤痕大多已经凝血了。
柳秀才嚼碎一些止血化瘀的草药,细心将每处伤都敷好包扎,然后诊过脉象,再按摩几个清醒神智的穴道。
忙忙碌碌两个多时辰,昏死的人终于缓过一口气,从喉咙里喷出几口凝滞的残血,徐徐睁开眼睛。
醒来之后,一把扯住柳秀才的衣襟,双目放着寒光,狠狠逼问:“你是谁?”
这人的力气极大,柳秀才被揪得气短,狼狈的咳嗽两声,堪堪回答:“我是采药的,看到你……”
“我的包袱呢!”这人强忍伤痛,漠然坐起身,目光四下搜索,却寻不见包袱。
包袱里一定装了许多钱财吧,否则怎么会让受了重伤的人如此焦急?
“或许……在树洞里……”柳秀才指着刚才这人躲进的树洞。
看向树洞,这人拔地而已,却因为伤势太重,失血过多,再一次栽倒在地。
柳秀才慌忙扶住他,先将他安顿平躺,然后去树洞里找出一个包袱。
包袱被血迹浸透,现在还未干却,柳秀才不敢妄自打开包袱,便将包袱放在这人身侧。
向人脸上喷了一口清凉的山泉水,再用指尖按压人中穴道,再次将昏死之人唤醒。
二次苏醒后,看到了包袱就在身侧,这人竟然不像第一次那么无礼,但言谈之间依然霸道,直接向柳秀才下了命令:“把包袱解开。”
这包袱里……不会装着一颗人头吧?
柳秀才战战兢兢地解开包袱,长长舒了一口气,还好,包袱里并没有什么骇人的东西,只是一些常用事物。
几十个铜钱,一些碎银子,火石,蜡烛,竹筒……还有一本书。
书封已被血迹染红,并看不清题目了,这人见到这本书,犹如视若珍宝,眼神里顿时安心。
检出包袱里的碎银子,一股脑的递向柳秀才,这人倒有江湖侠义的风范,忍着伤痛一笑:“救命之恩,来生再报,银子是买药的钱。”
柳秀才出诊用药,从来都是义诊,没有收过乡亲一文钱,怎么可能接受别人的银子?
况且,荒野之地,只能粗粗包扎伤口,还未能细心料理,如果伤口破风,这人还有性命之忧。
柳秀才推辞银子,与他相约:“请兄台随我回家,好好养护伤情……”
“哪有那么多啰嗦?”这人有些不耐烦,大手一挥,坚持让柳秀才收钱。
几次推却之后,终于惹了这人发脾气,粗鲁的声音犹如旱天雷霆:“你不收药钱,我不欠人情,难道僵持到天荒地老吗?”
爽快是挺爽快的,不过是个急脾气。
长叹一口气后,柳秀才为难的问向他:“我若收了你的银两,你打算去向何方?”
“天地之大,五湖四海皆为家。”这人悠悠一笑,将包袱装好,斜一眼柳秀才:“我的去处,不必你过问。”
不过问?
如果不过问,你早已死在树洞里了。
现在伤势这么重,只要几夜风餐露宿下来,估计你就得见阎王了。
虽然被救的人有江湖气息,眉宇之间却透着正气,似乎不像是匪类,几句话之后,柳秀才放下心中余悸,轻轻一笑:“兄台受的伤,都是一些刀枪箭伤,郎中救治这种病患,按律法是应该报官的。”
“哦?”这人扬起眉头,斜着柳秀才:“你打算报官?”
“我不是郎中,所以不必遵守这条律法。”柳秀才轻轻笑了,再劝一次:“不过,兄台的伤势太重,现在随便一个壮汉就能把兄台打到,如果再被官府追杀,兄台恐怕活命无望。”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听到生死威胁,这人竟然不为所动,一副大咧咧的模样:“如果阎王要收我,谁也拦不住。”
连死都不怕的人,的确难缠,究竟该怎么劝?
柳秀才看看这人怀里包袱,唇角勾起笑意:“兄台不以性命为重,但这本书怎么办?”
这句话,真是一句点中要害的话,立即招惹这人抱紧包袱,怒目相视:“你敢打这本书的主意,我就抹平了你!”
柳秀才无奈的叹一口气,心里溢满苦涩,我是想救你性命,哪会打什么主意?
“书——我家里少说也有几百册,我怎会贪恋兄台这一本?”柳秀才直劝不成,干脆换一种劝法:“兄台刚才说,救命之恩,来生再报,我觉得不妥当,谁知道我们来生会不会再见呢?”
“好!”这人听到这种话,回答的倒也爽快,直接问向柳秀才:“留下你的姓名和居所,我寄金子给你!”
“金子——我家里没有……不过,兄台几次推却……”柳秀才自嘲的笑一笑,突然转换话锋,换了一副挑衅的语气:“兄台不会是不敢跟我回家疗伤吧?”
“笑话!”这人几声冷笑,硬横横的说着狂话:“打盹的老虎也比小猫更勇猛,天上地下,哪有我不敢去的地方?”
成了,成了,这条性命一定保住了。
柳秀才忍住偷偷的笑意,捡了一根粗壮的树枝,给这人做拐杖,慢慢引他走下山路。
直到夜半无人时,才领他偷偷回转家中,重新换过伤药,秘密调养了一个多月。
在这一个月之间,两人从形同陌路到无所不谈,最后成为莫逆之交。
而这人用性命守护的这本书,就是《灯影》。
书的前几页已被鲜血染色了,有些字迹需要仔细辨认,既然柳秀才已得到这人的信任,便提出要帮这人重新抄写《灯影》。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将《灯影》交给柳秀才,这是一本书卷,也是一种信任。
抄书的时候,内页的文字一字不改,柳秀才将题目从《灯影》改作《怪事奇谈》,将青萍改作李峰,这不是不尊重作者,而是危情之下的不得已,更是一种保护。
柳秀才抄了几本书,都交给了这人,自己只保留了一本,而这一本未曾改过一个字,《灯影》还是《灯影》,青萍依然青萍。
直到说完这段过往,柳秀才开始回答云无心的问题。
云无心刚才问柳秀才为什么抄写《灯影》,柳秀才的答案是:“因为是难得一见的好书。”
听到答案,云无心冷冷哼笑:“在你心里,何谓好书?”
“勇为说出实话,揭露天下不公,给人以无畏勇气,让人以性命守护的书,就是好书。”
柳秀才的每个字都很有份量,本来与他消瘦的身影格格不入,此刻却觉得那么贴切。
云无心依然冷笑,抛出下一个问题:“你救的人,叫什么名字?”
“大丈夫纵横天下,何必牵挂名字?”柳秀才喝一杯酒,无畏的看着云无心:“就算我知道他的名字,足下觉得我会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