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这座城第一天,见识了一个叫陈奇的官员,明白了什么叫出淤泥而不染,也明白了为什么此地百姓富足,只因为他们幸运,有一个真正爱民如子的父母官。
天下皆贪,独自清贫,能守住寂寞的人,可贵也无助。
云无心强行留下金子,护送公主走出酒楼,二人跃身上马,奔向城外。
出了城门,一直奔到郊野,这才渐渐收停马蹄。
送钱的居然像偷钱的,还必须得仓皇而逃,这实在有些忍不住想笑。
玲珑看着云无心逃跑时的匆忙模样,终于开怀笑了,笑声荡漾星河,比初月还美丽。
“楚小姐,演公主很威风吧?”云无心轻叹一口气,将金玉小刀还给玲珑,皱眉问下去:“如果陈夫人不肯为我求情,或者陈奇不来赴宴,你这场逼死人命的戏,该怎么收场?”
玲珑渐渐收起笑声,侧头看着云无心,眉眼间依然俏皮可爱,回答的理所当然:“我已经说了,让你离酒楼远一些自裁,你可以借机逃命啊。”
“这么说,我还得多谢楚小姐,为我想的如此周全。”云无心无奈的摇摇头,又挺起胸膛,傲然一句:“缉事厂的人,只能站着死,如果逃了,下场会比死还难看。”
听了云无心这句话,玲珑突然想起在华衣卫门前被打的驾马小太监。
当时,那个小太监满眼惧色,嘴上却不肯服软半个字,这难道是缉事厂的规矩?
“好汉不吃眼前亏,如果利势在对方手里,当然要逃,凭什么缉事厂不能逃?”玲珑不屑的一笑,悠悠念着:“难道这也是写入体制中的朝廷规矩吗?”
“这是魏九千的规矩。”云无心微微冷笑,又是一副霸道蛮横的模样:“魏九千的规矩,比皇帝的规矩更有用。”
蛮横,阴险,勒索,冷漠,玲珑看不上缉事厂的一切,却对云无心这句话不能反驳。
皇帝对官员说要爱民如子,不能贪赃敛财,除了陈奇,哪有官员会听?
魏九千不许缉事厂示弱,那个驾马小太监都快被打死了,嘴却依然是硬的……云无心没说错,魏九千的规矩比皇帝的规矩更有用。
回想刚才逼迫云无心自裁,而云无心又不能逃,玲珑有些脊背发凉。
可是,却不能就这么让云无心责怪了,于是嘟起小嘴,有些委屈:“是云公公让我演公主,我也只是将计就计。”
“楚小姐哪里是将计就计,分明是借题发挥吧?”云无心深深吸一口气,脸上有几丝微笑:“我给楚小姐说一个小故事。”
讲故事?也不错,至少,比揪着公主赐死这件事不放要好。
半月悬空,马踏冬泥,云无心讲起了一个小故事。
真的是小故事,只有一句话。
“杀猪时,猪跑了,屠夫棒打小猪,大猪听到小猪惨叫,自己回来被杀了。”
一句话的故事,却惹人感伤,父母的爱之伟大,不分人和动物。
“楚小姐,我们请了陈奇夫人和儿女到酒楼,陈奇若是知道这个消息,能不来吗?”云无心深深叹息,言辞悠悠:“楚小姐非要画蛇添足,险些取走我的性命。”
好端端的讲小故事,原来用意在此。
到底,到底,让他怨到了。
想想也是,在陈奇眼里,缉事厂和飞鱼府劫走他全家,无论是刀山火海,他都会来相救。
唉——只顾着抖公主威风了,竟然忘了这些人之常情……不过,说实话,能捉弄到云无心,还是挺好玩的。
夜风徐徐,任由马蹄漫步,却离城池越来越远,玲珑疑惑的问向云无心:“我们还没找到炒货匠呢。”
“我们已经亮了身份,再在城里走动,一定会被人察觉。”云无心侧首对玲珑一笑:“况且,炒货匠并不在这座城里。”
不在?不在!
玲珑眼睛瞪得滚圆,气哼哼的反问云无心:“那我们来这座城做什么?”
“我早有耳闻,这座城的知府是泥中白莲,我来见识陈奇真伪。”云无心斜眼看着玲珑,目光几分深邃:“楚小姐来城中只一天,就认了姐姐和姐夫,他们都是值得信赖的人,楚小姐没有吃亏。”
的确,陈奇和夫人是值得信赖的,一个刚正不阿,不畏强权,一个为了救人,自写血书。
他们才该是被写到书中流传的人。
认识他们,固然欣喜,可这却与查《灯影》案无关。
还好,云无心主动说出炒货匠的所在:“我们走到天亮,会正好赶上炒货匠开张。”
离城中一夜的路程,有一座小县,县里街道整洁,民居宽敞。
这座县也隶属于陈奇管辖,估计百姓也不需缴纳一文钱的客税。
县里不比城里,大年初八已有些店面开始忙碌了。
清晨,几家早点铺面开张了,云无心和玲珑点了热粥和素包子,与早点铺老板攀谈过后,打听到了一个炒货匠的名号——胡瓜子。
这个名字一定是绰号,没有哪个父母会给子女起名叫瓜子的。
吃过了早点,找了一家客栈住下,两人都换了素衣简装。
小憩一个时辰后,才相约出门。
看似闲庭信步的逛逛街景,实则在追寻胡瓜子的摊位。
县城不大,只有一条主街,有些街亭还没有出摊,胡瓜子的摊位并不难找。
远远看到一个摊位上并排摆着许多簸箕,这正是炒货摊的模样。
簸箕里装满各色干果糖点,摊床周围被拾掇的很干净,看来胡瓜子还真是挺会做小生意的。
摊床后面坐着左右闲看的摊主,是一条五大三粗的汉子,满脸络腮胡子,估计就是胡瓜子了。
胡瓜子看到云无心和玲珑远远走近,立即站出来吆喝:“爷们儿,甜丝丝的花生蘸,嚼一个满嘴香——”
看上去五大三粗的人,笑起来还挺憨厚的。
顺着吆喝声走近,胡瓜子立即用大手抓了一把花生蘸,递向玲珑和云无心:“昨晚刚炒得的,现在正是脆甜的时候,不买也嚼两个香香嘴。”
每粒花生都滚满了糖霜,糖霜如雪,看在眼里,甜在心里。
“拿着吃啊,小气什么!”胡瓜子不由分说,往云无心的手里塞满糖霜花生,然后局促的看着玲珑:“妹子,男女授受不亲,我不好递给你,你自己从摊床上拿着吃。”
唉——女扮男装这种事都是假的,无论玲珑穿什么样的男装,随便一眼就能被人看出是女娇娥。
云无心吃了两粒花生蘸,微微点点头:“又脆又甜,来一称盘子。”
“好嘞!一称盘子!”
胡瓜子盛了满满一称花生蘸,倒进一个大油布纸包里,又足足抓了两大把添进去白送。
玲珑看他粗手大脚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笑:“这位大哥,还懂男女授受不亲呢,想考秀才吗?”
“我使使劲儿还能考上状元呢!”胡瓜子收了钱,挺起胸膛猛吹一句,然后自己却破功笑了:“其实,之乎者也的话,我就会这一句。”
“哦?”云无心似乎突然对这件事有了兴趣,悠悠笑着:“往往来说,能记住的话,都是吃过亏的,你是不是也吃过男女授受不亲的亏呢?”
“唉——”胡瓜子狠狠挠挠后腰,一声苦叹:“挨了二十板子呢!”
苦叹过后,胡瓜子娓娓说起这段啼笑皆非的过往。
有一天,一个大嫂来买炒瓜子,付了钱以后,却把先前买的豆腐落在炒货摊上了,胡瓜子忙活完了之后发现豆腐,立即托着就追。
几个大步追上大嫂,一把扯住人家的袖子,将豆腐塞到人家手里,然后大步流星的赶回摊床做生意。
结果,就这么一件小事惹了大祸,这位大嫂是寡妇,而且是立了贞洁牌坊的寡妇。
大嫂回村里要投井自尽,被村民拦住,问清原由后,村里来了十几个人,到县里告了官。
面对这种官司,官家实在无奈,罚吧,觉得胡瓜子委屈,不罚吧,大嫂又要寻死觅活。
只好判了胡瓜子一个冒然过失之责,罚打二十板子。
县官以眼神示意差人,将板子换成空心的,板子打得山响,却只是将皮外打肿一些而已。
从此以后,胡瓜子再见到女客买炒货,立即唯唯诺诺,像耗子见了猫。
这句男女授受不亲,也像是烙铁在心头烙下了印记。
听过这段故事,玲珑背过身偷偷笑了许久,云无心无奈的点点头,仰天感慨:“读书多么有用。”
“可不是吗!”胡瓜子接过话头:“挨了二十板子以后,我就去柳秀才家里借了书,只可惜我不认字,那些书现在也没读呢。”
“不认字就该先学认字啊。”玲珑转过身,俏皮的说着:“不然,柳秀才的书只能糊墙用了。”
胡瓜子不服气的笑了:“你别笑话我不认字,我还捐钱帮柳秀才印过书呢,那本叫……叫什么来着的书?”
答案呼之欲出,胡瓜子使劲挠挠头,终于想出书名:“《火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