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局,分两种。
一种是诈,一种是赌。
诈,也分两种。
一种是没有筹码,却装作有筹码,一种是手握大牌,明明知道自己必赢,却诱惑对手跟赌。
玲珑有筹码,却不知道手里的牌,能不能算作大牌,所以玲珑是赌。
云无心一眼看穿玲珑手里的筹码,却说破自己手里的底牌:“楚玲珑,我赌你没有我,救不出幸王。”
没错,连这座楼都走不出去的人,还谈什么救人,况且,是从缉事厂的手里救人。
进门之后,云无心只用了两句话,已经占尽上风。
玲珑手里的筹码并不是不够凌厉,只是奇林书苑和鬼魅娘娘两件大案说出去,就经足够压倒云无心。
可是,如果压倒云无心,谁来让这些案件大白于天下,又有谁能救出幸王?
“我在听。”玲珑再品一口茶,这与上一口茶的心境,已经大所不同。
“楚玲珑,你知道诏狱是什么地方吗?”
赌局以问题开场,云无心的问题很锐利,刺痛了玲珑的心。
丫鬟说过,被抓进诏狱的人,能得最好的结局,就是一个痛快的死。
低下眉目,遮去晶泪,怜音倔强:“不知道。”
“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被关进诏狱。”云无心言语冰冷,他提起诏狱里的囚犯,像提起吃饭喝水一样平淡:“进诏狱,不须皇帝点头,出诏狱,却须皇帝御赐。”
果然,诏狱,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地方,有罪或无罪,终须落到皇帝的一支笔上。
说过出诏狱的不易,云无心负手而立,薄唇轻轻,又是一个问题:“坠湖之案不明,幸王嫌疑最大……楚玲珑,你觉得皇帝会将他放出诏狱吗?”
这个道理很简单,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皇权之旁不容虎视眈眈。
对于体弱多病又没有子嗣的皇帝而言,幸王,就是卧榻之侧的猛虎。
玲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不必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云公公认定皇帝会借此机会除去心头大患,那么……他也永无天日了。”玲珑斜眼看着云无心,红唇之初扬起冷笑:“既然没有救人之路,我们的赌局也没必要存在了。”
“楚玲珑,你以为皇帝的心头大患是幸王吗?”
难道,还有比篡逆更让皇帝忧心的事?
这一句反问,再次燃起救人的希望,玲珑不动声色,双眸凝聚,等着云无心说下去。
“后金蛮夷屡屡侵犯华夏疆土,中原守军节节败退,国破家亡,山河崩碎,这才是皇帝的心头大患。”
的确,亡国之难总比篡逆之谋更让人绝望。
可是,云无心突然提起两国之争,这和救出幸王又有什么关联?
“楚玲珑,如果你能平定边疆之乱,谁还敢将你说成刺客?”
平定边疆……我?
这,这,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让提不动刀枪的女子争战沙场,云无心,亏你想得出来!
玲珑狠狠瞪向云无心,骂人的话挤在嘴边,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又听到云无心悠悠而语:“功成名就后,你若有心救幸王,可以对皇帝说,你是被幸王请来为国家分忧的……那时,谁还能将幸王留在诏狱?”
问得真好,谁还敢将我做刺客,谁还能留他在诏狱?
玲珑婷婷起身,看着云无心的眼睛,微微而笑:“云公公的计划,简直天衣无缝!”
笑过之后,斟满茶杯,敬向云无心:“劳烦云公公帮我搭一座三尺法台,再准备香油红烛,黄纸木剑,我即刻向天庭上疏打表,撒豆成兵,杀退敌军,平定边疆之乱。”
饮尽杯底后,玲珑笑了,云无心也笑了。
笑容收敛后,云无心冷冷看着玲珑的星眸,微微而问:“楚玲珑,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云无心,我没有以为你在开玩笑。”玲珑狠狠瞪回去,气势倔强:“我只是以为你疯了!”
云无心低眉而笑,悠悠哉哉:“人生难得几回疯。”
说一句疯话,抬眼看看玲珑,决绝的再问一句:“楚玲珑,这是唯一的办法。”
办法?根本不能成行的疯话,怎么能叫做办法?
“云无心,我劝你杀了我。”玲珑将头转向一旁,不再看着云无心,冷冷一句话,像刀子一样刺过去:“如果幸王明晨天亮还没归来,我会写几个故事传出去。”
玲珑不必明说,云无心已经知道,玲珑要写的故事里,藏着杀人的刀。
“楚玲珑,你将救出幸王之事推给我一个人,而且,只给我一天时间……你不是在和我赌,是在绑票。”云无心深深叹息,玩味一笑,看着玲珑侧脸,自顾点头:“不过,也许用不了一天,你就会改主意。”
话已经说到尽头,云无心踏向门阁,推开门之际,淡淡一个问题:“楚小姐,就算你写下千秋名著,你觉得能送出这间小楼吗?”
云无心决绝离去,玲珑软软的跌落在椅子里。
他留下的每一字都是对的,只要我在小楼里,就算我有铁证如山,不管是死是活,都不能威胁到他。
这不是一场赌局,玲珑从来就没有赢的机会。
玲珑认识的云无心,是谨慎周密的云无心,不会说半个字的疯话,今天却说玲珑能平定战乱。
难道是我救人心切,错漏了他的计划?
临别之前,云无心说过,玲珑也许用不了一天,就会改变主意……这句话,又有什么别指的深意?
正午、夕阳,侍卫依旧送来餐食,玲珑没有再打翻。
打翻晨粥,只是为了逼迫云无心现身而已,玲珑可没有傻到折磨自己,只有身体安康,才能盼来希望。
绒雪飘飘摇摇,落了整天不休,又熬到夜黑,一幕没有星月的天空。
玲珑虽然体虚,但是风热已经退了,连续两夜,丫鬟们守着玲珑,也未曾有太多合眼的时间。
夜,越渐越深,玲珑心疼丫鬟相陪,几番柔柔相劝,好容易让她们回转居所,今晚能稳稳睡一觉。
人走空了,灯熄灭了,留下玲珑和黑夜相守。
微微斜依床头,又怎能安心入睡?
尊贵的王爷,湿冷的诏狱……究竟为什么?
诏狱里,有灯吗?
狱卒凶不凶?有没有饱饭吃?让不让人睡觉?受没受过刑?
悲悲切切的胡思乱想,犹如扯不清的乱麻,一瞬间,勒紧玲珑的心,让人无法呼吸。
泪,轻轻滑落。
人,戚戚悲哀。
渐渐迷离,或许入眠。
半梦半醒时,听到细索的声响,感受几丝轻轻冷风缠绕青丝。
微微扬睫,见到一个黑衣蒙面人,瞬间逼近自己。
玲珑想叫,却被黑衣人的大手按住口鼻,无法呼吸。
一瞬间,黑衣人扯下面罩,借着丝丝月光,玲珑认清了他……
黑衣人轻轻放下手,动容的低唤一声:“七小妹。”
“表哥……”
见到亲人,玲珑强撑着的心,瞬间软弱,珠泪断了丝线,润湿衣领。
一双软软小手攀住表哥的手臂,玲珑紧咬红唇,想说千言万语,却凝在心里,哭不出一个字。
七小妹的眼泪,打碎了表哥的心,江临风暗自攥紧苍白的拳头,徒有一身好武功,却不知道该找谁泄恨。
胸膛几番起伏跌宕,江临风渐渐收敛怒火,刚硬的臂膀化作绵绵柔软,大手轻抚玲珑的发丝。
委屈,绝望,痛心,无助……刹那间,随着眼泪一同倾泻。
已不顾女儿家的矜持,玲珑紧紧缠住江临风的手臂,将小脸儿埋进表哥的胸膛。
“表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泣不成声,句不成句,片片碎裂的心,撕扯着生疼。
“我们离开这里,四海为家,永不回来!”
江临风单手挽起玲珑,决绝的心意不容任何人改变。
这一刻,世间只有两个人,江临风和楚玲珑。
如果流浪四方,是他们的命中注定,他们愿意相依为命。
“可是……我……”
为了自己,幸王入狱,或许我是他唯一的机会,怎能半路抛弃?
“七小妹,你的仇,我必报!”
险情之下,不容迟疑,江临风将玲珑搭在背项,扯下床缦捆紧,反手抽出冷刀,跃到窗阁旁。
夜深静谧,怕弄出响动,窗阁被一寸一寸打开。
眼前飘雪昭昭,冷风割痛唇角。
该不该抛下恩义情仇,跟随表哥天涯海角?
如果今夜走了,舅舅会不会受连累,爹爹呢,又会有怎样的下场?
人虽恨不能瞬间天涯,心却被割裂成几份。
犹豫纠缠时,窗子半开,表哥跃上窗棂,没有丝毫迟疑,纵身下坠。
有积雪接应,江临风落地时并没有太大响动。
白雪茫茫,不可视物,这是绝佳的逃离机会。
玲珑强强忍着内心的撕扯,将泪目埋进表哥的颈项。
这一去,抛却前尘往事,相守相依,永不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