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飘零几场飞雪时,还不觉得很冷,转眼间进入数九隆冬,今天冷得冰冻三尺,连冬鸦也蛰伏在枝杈里,懒得叫一声。
几经波折,做毁了几盏试灯后,楚玲珑终于制成了最完美的熏香灯,本想托付舅舅转交给幸王,却没想到今日内阁会见江川流,要商讨朝廷要事。
本想说改天再送过去,江川流却有些为难,言语里亦有几分局促:“这件事,怪舅父嘴快,已经告知王爷今日灯到,如果不到……”
如果不到,当然谈不到什么罪责,但总归是虚弄幸王一场。
“而且,你是制灯人,还是你亲自来演示才算最好。”无论如何,江川流仍然主张玲珑去献灯,最后安慰的一笑,轻轻补上了一句:“这次相见,仅当别离。”
别离,别离,说过再也不见,却是宿命使然,终究摆脱不了。
府里安排好了车辆,表哥亲自将玲珑送上马车,告别之前,江临风隔窗对玲珑深深一笑:“我等你。”
“表哥……”玲珑微挑轿帘,忧郁的看着江临风,细腻的心思里藏着万分不安,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这次告别更像撕扯,想说些什么,却哽咽在唇边。
星眸如水,更加楚楚,表哥有几分心疼,放肆的举手挽弄玲珑的鬓边青丝,说得那么真诚:“打鱼,砍柴,种田,织布,随你心愿,我会疼你一辈子!”
轿帘落下,珠泪断线,表哥深如幽海的宠爱,让玲珑别无所求。
马蹄声响徐徐,踏着冬雪远去,直到马车走到长街尽头,江临风才毅然转身回府,大步踏回自己的居所。
在居所里,江临风整理好几套飞鱼官服,叠得整整齐齐,官服上压着春风刀,刀身上留下华衣卫符印,符印最顶是一封信笺,信笺上赫然两个字——辞呈。
做好了这一切,江临风挎上一个包袱,在胸前挽一个死结,像此刻离别的心意一样决绝。
推开这扇门,告别官场,永不回头。
江临风挺胸抬头,泠然一笑,像英雄一样将门推开。
幸王府门很气派,朱红亮漆,铜兽衔环,两只神兽镇守左右,一副匾额宽大壮阔,这才是王爷府该有的模样。
马蹄驻停的时候,立即有丫鬟来伺候,搬来下车木凳,扶着玲珑婷婷而落。
管家指挥车夫将马车绕到侧府待命,丫鬟们引领玲珑走进王府。
一入庭院,八方美景。
怪石小桥,古树苍柏,九曲亭台,雕梁飞檐,积雪妆扮金瓦,青砖小径幽深,更添了几分诗情画意。
几经转回后,到了后院一处庭落,丫鬟们纷纷告退而去。
庭落里有王家侍卫,缨枪冲天,手按横刀。
想必早有仆人通告幸王楚姑娘来献灯了,幸王已经等在府阁门前,见到玲珑托着一只木箱袅袅走近,幸王匆忙降下石阶相迎。
还没追到近前,一个领军侍卫抢先几步,拦住玲珑,冷冷问一句:“姑娘,箱子里装的什么?”
“放肆!”幸王一声怒斥,抢断侍卫的盘问,追到近前,将玲珑护在身后,拧起眉头,狠狠训话:“楚姑娘是我请的贵客,岂能轮到你来盘查!”
“王爷,属下只是恪尽职守。”领军侍卫回答的不卑不亢,全然不理会幸王怒气昭昭,尽管继续追问玲珑:“如果姑娘不方便,我可以帮姑娘打开箱子。”
“御林卫,你们不要太目中无人!”幸王恼怒,竟然一手抓住领军侍卫的衣领铠甲,恨不能咬碎牙齿,整个人已气得瑟瑟发抖:“我现在就护着楚姑娘进去,我看你们谁敢在背后动手!”
幸王单手护住玲珑,以自己的身体挡住玲珑弱躯,引着玲珑一步一步走向屋宅。
本来箱子里只是一盏熏香灯而已,就算打开给侍卫看也没什么要紧,可是玲珑却的确不能打开箱子,只因为箱子的熏灯形制,是不能被御林军看到的。
从庭院央落到府门石阶,不过只有几十步远而已,却像走在黄泉路上,步步惊心。
终究幸王是王爷,就算御林军胆子再大,也不敢对王爷动粗。
平安进入门阁后,幸王反扣房门,脸上布满愁云和苦笑:“楚姑娘,如果不是你亲眼见证,你能相信这是我家吗?”
这里是王爷府,幸王是这落宅院的主人,主人要会见一个客人,却要经历一路刀枪凶险。
堂堂王爷,就是在这样屈辱的家里过活。
“平日里,我带些什么进门,也要被他们审查,我并无心与他们计较。”幸王顺心接过玲珑怀里抱的箱子,将箱子置在条案上,递给玲珑一只温热的手炉,随后面色更加阴索,涩涩一笑:“但今天,我却在楚姑娘面前失态,是不是有些太小孩子气了?”
“民女不懂帝王家的规矩,但民女听说过大丈夫能屈能伸……”玲珑微微侧步,躲开幸王的目光,轻轻安慰:“王爷有浩瀚的胸怀,并不会被旁人耻笑。”
话虽然这样说,但是玲珑心里明白,皇帝怀疑幸王有谋逆之嫌,所以才安排御林军扎住在王府,这里可以说是幸王的家,其实更像一座华丽的牢笼。
听到玲珑安慰,幸王许久无言,一个王爷,竟然沦落到被民女同情,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两人默默相对时,幸王犹豫许久,终于鼓足勇气,轻轻问一句:“楚姑娘如果不嫌弃,可以称呼我为朋友吗?”
朋友?这次一别,各自天涯,永不相见的人,何必互称朋友?
“王爷……”玲珑微微颔首,楚楚回音:“熏香灯已经制成了,请王爷过目。”
一句话中接连两次,玲珑只是称呼王爷,这让幸王心底悲寒。
也许从相遇那一刻起,无论我是简忧还是幸王,楚姑娘都不肯认我为朋友。
幸王不再执着,轻轻打开木盒,木盒子里有一块红绸包裹着的熏香灯,幸王小心翼翼的将红绸包裹取出来,平稳的置在条案上。
终于要见到锦灯仙子的亲手制灯了,幸王屏住呼吸,双手揭开红绸缎,看到一盏精美绝伦的灯。
灯身珠玉圆润,透着荧光,是以上等的和田温玉打磨而成。
玉珠上盘旋着九条形态各异的金龙。
龙身以铜雕铸就,龙鳞与龙爪闪烁着金粉光芒,翩翩欲飞,争相斗艳,威风凛凛,舞动乾坤。
幸王是爱灯之人,也是懂灯之人,只是这九条金龙的雕工已经华美至极,能将铜雕嵌入美玉,更让人不可思议……
许久,许久,幸王终于舍得长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从灯盏上剥离,转头望向玲珑,眼眸里透着无法言喻的赞叹,轻轻问上一句:“这盏灯……可有名字?”
“点燃灯盏时,玉珠温亮,香雾会从龙嘴中徐徐而出,雾气围绕玉珠盘旋,灯影若隐若现。”玲珑讲过灯盏的妙处,轻轻回答幸王:“这盏灯,是金龙若现灯。”
“金龙若现……”幸王轻轻念着,深深点头,微微一叹后,再问玲珑:“楚姑娘制灯的图样或者成品,给江大人看过吗?”
玲珑紧紧低着头,不看幸王的眼睛,只是有问有答:“匠人制物时,都习惯独自钻研,舅舅只是嘱咐我要用心制灯,不要辜负王爷的信任。”
“原来江大人还不曾见过这盏灯……”幸王回目看着玉珠金龙,眼神里满满是恋恋不舍,终究溢出一盏苦笑,深深哀叹:“真想亲眼看看这盏灯被点燃的模样……”
言语说到一半,已经是无尽的遗憾,纵有万般不舍,也必须说出决定:“只可惜,我们必须毁了这盏灯……现在,立刻。”
忍痛说完这句话,幸王从书宝阁里取下一方砚台,走到灯盏之前,狠狠的扬起手臂……
“楚姑娘,如果这盏灯可以存世,必将流芳千古!”
这一砚如果砸下去,玉珠崩碎,金龙消亡。
对爱灯之人的幸王来说,如果剜心一般的惨痛。
“可是,楚姑娘……金龙五爪,九为至尊,这种灯制,没有圣谕而私制,是犯了涉嫌篡逆之大罪!”
这一刻,玲珑听到了幸王哽咽,抬眼望一望他,已看到儒雅的眼眸里噙着泪。
“楚姑娘,对不起……”
一句道歉后,砚台狠狠砸下去,珠碎龙亡,分崩离析。
对于幸王来说,就算再过心痛难捱,亦然没有选择,只能砸碎这盏灯。
现在已被软禁,哪敢再触龙须?
却没想到,砸灯之音,竟然惹了更大的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