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里的楼梯依然犹如断崖,自从那夜浴火之后,幸王再也没有探望小楼。
丫鬟给玲珑送水送饭,只能借助一只吊篮。
昔日尊宠的小姐,如今是一个囚徒。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王爷伤透了心,小姐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玲珑每天每夜都点着灯盏,玲珑知道,这些灯,是她的护身符。
油尽灯枯总有时,到那一天,也许就是今生的尽头。
夜晚,玲珑细心整理了灯芯,注满了酥油,小楼更加光彩耀目,比明月还美。
本以为这又是一个普通的夜,王府却来了不普通的人。
两个人,一老一少,敲响王府的门环。
老人像一个员外,没有胡须,鹤发童颜,看样貌能想象出,这老人在年少时,必是华彩少年。
年轻人穿一件长袍,头上戴着风帽,帽沿压得很低,看不清他的容貌,偶尔有几声细小的咳嗦。
老人开口就要见王府主人,家丁却认不出这两个人是谁,本来想推托一句主人不在家,客气的请他们离开,年轻人却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交到家丁手里。
老人轻轻一笑:“劳烦小哥将这件物事给主人看一眼。”
玉佩温润细腻,捏在手心里像握着一块羊脂,一定是不菲之物。
能随随便便摸出这样玉佩的人,家丁不敢再有丝毫怠慢,急忙道一声辛苦,小心翼翼的双手握紧玉佩,转回府里。
幸王独自在书房里饮酒,看着烛光火苗,有一点点神伤。
当家丁传报有陌生求见时,幸王没说一个字,只低眉摆摆手。
当家丁将玉佩交到幸王手中时,幸王顿时脸色苍白,甚至屏住呼吸。
“只有两个人?”
“只有两个人……”家丁从没见过幸王如此紧张,回话不敢漏风,急忙补了一句:“小的只见到两个人。”
“我接他们进府以后,你要看住王府大门,任何人也不能放进来,就算皇兄来了也不行。”幸王手握玉佩,大步跨出书房,回头叮嘱一句:“千万不要声张。”
幸王追到门前,见到了一老一少,急忙轻轻一笑:“寒舍简陋,莫要笑话。”
两人点点头,跟随幸王进府,幸王在前面引路,年轻人居中,老人紧随其后。
几经回转之后,幸王把他们引进一间香阁,将年轻人让到上首位置以后,幸王回身掩好门窗。
幸王回转过身,立即提袍下跪:“小弟参拜皇兄。”
跪到一半,年轻人急忙搀扶,咳了两声以后,轻轻叹息:“这里又不是金銮殿,今夜是你我兄弟相会,不是君臣相见,省了这些麻烦吧。”
年轻人说完这些话,摘掉了风帽,露出清消的一张面庞,眉宇之间有淡淡儒雅气息,果然与幸王有几分相像。
谁能想到,久久不上朝的皇帝,竟然在今夜来到幸王府邸。
皇帝随意看看这间香阁,微微一笑,皱起眉头:“朕好像是第一次到你家里坐一坐。”
“皇兄日夜操劳打理国事,没有闲暇时日。”幸王谨慎的回话,规规矩矩的站着:“小弟应该多多拜会皇兄才对。”
“有魏公为朕分忧,朕也能偷得几分清闲。”皇帝回以微笑,以手势邀请幸王:“坐着陪朕说话,这里是你家,你何必拘谨呢?”
幸王轻轻坐在下首位,随皇帝一起拜府的老人正在煮水烹茶,转头看看皇帝和幸王,微微躬身说着:“老奴为两位公子伺候茶水。”
皇帝轻轻咳了咳,点点头,叹息的一笑:“朕自幼饮惯了魏公烹的茶水,总是辛苦魏公。”
“老奴能陪伴公子左右,是老奴一生的荣耀,担待不起公子一声劳累。”
口口声声自称老奴的人,竟然就是操控朝堂的魏九千。
茶水烹好以后,魏九千躬身告辞:“老奴也是第一次拜访小公子的府堂,想去院子里看看光景。”
皇帝立即明白魏九千的意思,随即笑着摇摇头:“我们兄弟之间随意说说话而已,没有什么秘密是不能被魏公听到的,魏公不需避嫌。”
虽然皇帝这样说,魏九千还是识趣的退到门边,低着眉目,轻轻告退:“老奴腿脚不灵便,转遍小公子的府宅,恐怕需要一个时辰,请大公子多品几口茶,等老奴回来伺候。”
魏九千退出香阁,掩好屋门,听到皇帝又细细咳了几声。
喝一口茶,润了喉咙,皇帝笑看幸王:“朕来的时候,你正在喝酒?”
身上的酒气是遮掩不住的,幸王也不必撒谎,低眉回了一句得体的话:“小酌几杯,以解心愁。”
“心愁……心愁……”皇帝轻轻念着,似乎满怀心事,端着茶盏走到窗阁旁,轻轻推开窗户,眼望明月,唇角微微苦涩:“朕本以为,坐在龙椅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知许多事都不能顺心如意。”
皇帝从来都是不自由的,就连晚上临幸哪位妃子,也不能自己做主。
明月之下,茶水渐凉,皇帝回首,苦涩的一笑:“都说伴君如伴虎,其实金銮殿上满堂虎狼,朕才是那只羔羊。”
一杯茶,竟然勾起皇帝许多感慨,让人唏嘘不已。
幸王不懂皇兄的试探,不敢随意接言,只能规规矩矩的站着,聆听皇帝的自言自语。
皇帝愣愣望了一会儿明月,慢慢将茶水饮尽,转头轻轻一笑:“你送给朕的熏香灯,朕很喜欢。”
突然之间,皇帝提起那盏灯。
那盏幸王人在诏狱里,玲珑制的离别之灯。
幸王向玲珑求灯之时,就曾说过,要将熏香灯送给皇兄,用以熏疗皇兄坠湖后落下的肺疾。
而今,这一切只是即将被埋葬的回忆,云无心在不日之内,就会取走玲珑的性命。
念及锦灯仙子即将香消玉殒,幸王心头涌起几分酸楚,却不得不咽下苦涩,回答的密不透风:“明灯归圣君,小弟深感荣耀。”
“兄弟,你觉得朕是圣君吗?”皇帝走到幸王眼前,轻轻放下茶盏,诉说着无奈:“朕任由魏九千玩弄权术,看着臣子一一背叛,人在后宫里流连花丛,终日不上朝堂决断……这样的皇帝,是圣君吗?”
幸王脸颊上滑落冷汗,沉默许久以后,紧紧低着眉目,轻轻劝说:“皇兄,这些是佞臣之言,不能采信……”
“这不是佞臣之言,是朕的心里话。”皇帝止住幸王的劝言,将手拍在幸王的肩头,扬着眉目,轻轻一笑:“朕问你一个问题,自从魏九千离开这间屋子,朕可曾咳过一声?”
细细回想之后,幸王倒吸一口冷气,愣愣的看着皇帝:“皇兄,难道……”
“没错。”皇帝点点头,提起茶壶,注了半杯新茶:“朕的肺疾是装的。”
皇帝的安康,干系着江山命运,坠湖之后落下治不愈的肺疾,竟然是装的!
“可是,皇兄,为什么?”幸王不懂,估计也没人能懂。
“朕初登大宝时,魏九千的势力已经不可撼动。”皇帝无奈的苦笑,连茶水似乎也变得酸涩:“如果朕想动一动魏九千,恐怕江山之主会更改姓氏。”
这是实情,皇兄继位的时候,也只有十六岁的年纪,那个时候,魏九千已经布好了局势,如果皇兄执意要斗魏九千,恐怕不明不白的死去。
“所以,朕只能更加纵容魏九千,更加依赖魏九千,更加宠信魏九千。”
皇帝越说越苦涩,越苦涩时越微笑。
笑容,在不知不觉之间,已成为皇帝自保的武器。
“即使端午节坠湖,朕明明知道是魏九千派人暗下杀手,朕也只能装糊涂。”皇帝以茶代酒,敬向幸王:“朕知道,朝堂里有流言,说你想篡位,所以在朕还没有子嗣的时候,趁早下手……这件事,朕不能替你解释,委屈你了。”
委屈?
如此轻松的两个字,却说不清楚幸王遭遇了多少冷眼相对。
幸王立即跪下,声音微微哽咽:“今夜皇兄对我说过肺腑之言,就算我为皇兄死去,也是心甘情愿。”
皇帝将幸王搀起来,将茶盏递到幸王手里,安慰的笑一笑。
“朕只有装病,装做不能治愈,装做垂垂将死……”皇帝终于说出心底的无奈:“唯有这样,才能化解魏九千的杀人心。”
这种无奈之举,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既然皇帝已是垂死之人,又对魏九千更加纵容,魏九千也不必冒着骂名,对一个垂死又听话的皇帝下手。
“这件事,朕本来不想告诉你……”皇帝长出一口气,点了点头:“可是朕想通了一件事,所以才说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