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乱棍哄打,青萍被扔出了诏狱。
此刻,正是黎明初醒之时。
街道上有三两个早起遛鸟的商贾,见到一个满头满脸是黄汤,全身上下散着恶臭的疯子。
疯子指着诏狱破口大骂,手里打着节拍,唱着出让人听起来可笑的狂话。
尔等六根不净之徒,
胆敢犯我天庭仙威,
本神重返雷音古刹,
请来八十罗汉菩萨,
荡平人间五浊恶世,
杀尽天下九方中华,
脚踏祥云双袖天雷,
看尔不过一场笑话!
青萍边唱边闯大门,几次闯门不成,都被衙役用棍子给顶了出来。
“快滚!快滚!”衙役嫌弃青萍满身粪汤,个个捂着口鼻,含糊的笑骂:“再啰嗦个没完,打你个腿断胳膊折!”
面对糊涂的众生,神仙暴怒不已,青萍握着拳头,砸破自己的鼻子,将鼻血抹了一脸,然后竖起两指在唇边,拈成一个道家的降魔手势。
青萍仰头望天,念了一大堆旁人听不懂的口诀,突然一声高啸:“佛祖借我金毛犼,我即重返西极乐!”
然后,青萍摆出一个骑马的姿态,高高的扬起手臂,大喊一声:“飞!”
人怎么可能平地飞起来,疯子却好像真的骑着什么坐骑,嘴里模仿着怪兽嘶吼,向着西方,奔腾而去了。
诏狱门前终于清静了,衙役们目送疯子远去,笑骂了几句,纷纷回转大门里面,向云无心复命去了。
青萍刚才这一顿闹,招惹了十几个路人看热闹,等诏狱大门关上的时候,看热闹的人摇头叹息:“不知道是哪个倒霉官员,又被打成傻子了。”
这种事情并不奇怪,进了诏狱里的人,十之八九出不来,能出来的,要么是尸体,要么是傻子。
其实路人不知道,衙役们也不知道,这是云无心和青萍的局。
杀了司徒空,青萍全身而退。
成就这场局的,除了有云无心和青萍的默契,还有一坛粪汤。
当魏九千看到云无心给的口供时,脸色犹如锈铁:“这是什么?”
云无心低眉一笑:“青萍的供词。”
“不,这不是青萍的供词。”魏九千愣愣坐在椅子里,脸上尽是哀伤:“这是缉事厂右都督的性命。”
云无心轻轻一笑:“我已经写好上疏词,为司徒空修建祠堂。”
“有用吗?”魏九千放下供词,端起茶盏:“司徒空是太监,太监没有儿女,就算修了祠堂,谁去供奉?”
这么简单的道理,云无心不可能不懂,也许修建祠堂这件事,从来只是嘴上说一说。
可是,云无心却说着一个道理,让魏九千在品茶的时候,更能品出滋味的道理。
“司徒空为国捐躯,不该死后无声。”云无心叹了一口,轻轻算了一笔账:“修一座祠堂的花费,至少要十万雪花银。”
听到十万雪花银,魏九千放下茶盏,扬起眉毛追问:“我该任命谁去担任修建祠堂的主事?”
“应该任命新上任的右都督。”云无心看着魏九千,字字细密:“新任右都督悼念前任右都督,这会让缉事厂更有人情味儿。”
魏九千点点头,闻着盖碗中的茶香,言词渐渐阴柔:“那么,这件事,就劳烦云都督了。”
一句话之后,云无心再次平步青云,从新任大档头一跃而成为新任右都督。
云无心点点头,起身告辞:“为缉事厂做事,不敢说辛苦。”
魏九千看着云无心离去的背影,突然念出几个名字:“天无际,海无涯,司徒空……”
这些,都是死人的名字,缉事厂的死人。
云无心站定身形,微微侧首,等着魏九千继续说下去。
魏九千用茶碗盖子刮去漂浮的茶叶沫子,弄出生涩的响动,言词间有一点点冰冷:“他们每个人死的时候,好像你都在场。”
“我在,而且亲眼目睹。”云无心转过身,直视魏九千,唇边微笑:“所以,我活着,就是罪?”
“活着不是罪,活着是福……你要活着,而且要好好活着,活出绚烂春花,活出五光十色,我保你一生富贵。”魏九千看着云无心,双目里透不出喜悲:“我一共说过多少次,我如此喜欢你?”
云无心没有回答魏九千的无聊问题,倒是又告诉魏九千一个秘密:“幸王约我密谈,我该不该去?”
“去,当然要去。”魏九千没有丝毫犹豫,立即点头:“幸王不但是富贵,而且是江山,江山富贵在等你,你可不要姗姗来迟。”
云无心没有再说别辞,踏影而去。
乌云缠绕,将月影撕扯的只剩几缕。
花丛石桌,灯火昏暗,有人在等着。
幸王焚起一炷香,沏好一壶茶,等到了云无心。
云无心见到了幸王,微微蹙起眉头:“王爷,有愁事绕心头?”
苦涩的一笑之后,幸王递给云无心半盏茶,自己却斟了一杯酒:“我知道你不喜欢饮酒,所以特意为你沏了茶。”
幸王饮了酒,轻轻闭上眼睛:“你怎么看出我有愁事?”
“王爷这几天没有照过镜子吧?”云无心端起茶盏,轻轻一笑:“发丝杂如草,青须乱唇边,双眸染红云,锁愁眉宇间。”
没错,云无心说的很正确,幸王此刻的模样,没有半分富贵气,更像无家可归的流浪人。
翩翩俏公子,若非心头不清静,怎会如此落魄?
幸王再斟一杯酒,单手扶着额头,低眉时,流露出苦涩:“云无心,楚玲珑想让我杀了你。”
“王爷约我来,是谈这件事?”云无心轻轻一笑,低眉品茶:“王爷是怎样打算的?”
“楚玲珑以守宫砂做为杀你的酬劳……”幸王皱着眉头,将酒饮尽,反问云无心:“我该怎么做?”
云无心放下茶盏,轻轻点头:“锦灯仙子的守宫砂,至少比云无心的人头值钱,王爷可以做这笔生意。”
幸王饮了第三盅酒,苦涩的站起身影,萧索的仰天长叹:“我苦心布局,使楚玲珑孤独无依,本以为是她的依靠,却只被她当做工具。”
“王爷如果对我诉说深情之苦,恐怕找错了人。”云无心轻轻一笑,微微叹息:“王爷难道忘了,我是内官,终身不会为情所扰。”
“云无心,我错了吗?”幸王转过头,双眸猩红,泪水盈于眼眶:“我对她说……我一生只娶她一人,难道还不够吗?”
云无心的笑容苍白,茶水也渐渐冷淡,眼望云深之处,言词轻如丝雨:“王爷杀了楚财神,抢走楚玲珑家产,指使海无涯蛊惑江临风,退了楚玲珑的婚事,致使楚玲珑走在悬崖峭壁,王爷此刻伸出双手,楚玲珑一定会投入王爷的怀抱。”
幸王盯着云无心,滑落一滴眼泪,这一切都是幸王的布局,却没有赢得美人心。
“可是,楚玲珑不懂王爷一片苦心,宁可孤苦终生,也对王爷的深情视而不见,这是不识好歹。”云无心慢慢斟满一盅酒,递到幸王手里,轻轻一笑:“这种不识好歹的人,不该留在王爷身边。”
幸王拈着酒杯,愣了许久,轻轻低下眉目:“你让我放了楚玲珑?”
“王爷误会了。”云无心冷冷一笑,言语如刀:“我让你杀了楚玲珑。”
雨,一滴一滴连成线。
冷了夏夜,寒了人心。
幸王看着手中的酒被雨水污浊,脸上已无血色。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己事不密则成害。”云无心徒然一笑,看着幸王:“如果王爷曾对楚玲珑流露过一统江山的志向,就不能再任由楚玲珑活在世上。”
丝雨连成片,浇熄了公子心头的爱慕火焰。
“一场爱恋,一场荒唐。”幸王笑了,雨水混着眼泪,顺腮而流:“荒唐的人是我,却要她来陪葬,我是不是卑鄙的人?”
“江山脚下,尸骨成堆。”云无心冷冷的叹息,负手而立:“用楚玲珑一条命,换取锦绣山河,这笔生意,王爷可以做。”
心爱之人就在小楼里,触手可碰,却遥不可及,折磨的人心破碎。
幸王抹去眼角泪滴,摇了摇头,声音苦涩而哽咽:“云无心,我……不能……不能……”
“王爷不能,我能。”云无心轻轻一笑,走向花丛深处:“今夜,我们没有见过。”
云无心的背影,即将淹没在花丛里,幸王抬起了头。
“云无心……”幸王深深点头,目色坚定决绝:“江山一统之日,你为我秉笔掌印。”
重如泰山的承诺,没有得到回应,云无心已经离去了。
幸王回到石桌旁,坐在雨幕中,让人越来越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