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明白了，今夜不是吟诗作画之夜，而是皇后的审问之夜。
自从玲珑服侍在皇后身边，一直被皇后另眼相看。
白天赏了冰镇酸梅汤，今夜更是单独留下玲珑，陪着皇后提笔作画。
舞弄丹青是假的，调查玲珑才是真的。
因为先前有伶人入宫勾引皇帝，皇后为了保住皇帝名声，才不得不委屈求全，给了戏子一个公主的身份。
现在，公主到了要出嫁的年纪，皇后正在为她挑选夫婿，好容易要将假公主送出宫去，恰逢此时，又进来一个玲珑。
玲珑不施脂粉却貌若仙子，谨小慎微掩饰不了一身才情，这样的女子不是寻常的宫女，皇后当然怀疑玲珑是奔着皇上来的。
是另一个想爬上龙床的公主。
这种事，被皇后接连遇到两次，简直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可是，皇后这样怀疑玲珑，让玲珑也苦涩难言。
皇后问玲珑是不是要做第二个公主，玲珑只能婷婷跪下，怜音楚楚，苦苦哀求：“奴婢求求皇后娘娘，但愿一生不见到皇帝。”
进了宫的女人，哪个不想一睹皇帝的风采？
皇帝没有一儿半女，如果哪个女人挑起万岁的兴致，被临幸之后产下龙子，就是母凭子贵，荣耀终身。
玲珑却说一生不想见到皇帝，这句话在皇后听来，或许只是欲擒故纵之词。
“杏花儿，你年轻漂亮，如果万岁见到你，你可能很有机会。”皇后轻轻一笑，扶起玲珑：“既然不想见万岁，你为什么要进宫里？”
这个问题，刺得玲珑心里淌血，父仇不能报，身陷小楼内，如果没有灯阵护体，恐怕悲苦的命运，要再添一笔凌辱。
玲珑泪光盈盈，努力忍着，不让珠泪垂下来。
“难道你进宫，是为了躲避什么人？”皇后赐给玲珑一方丝绢，唇角轻轻一笑：“进宫里的许多人都是为了躲灾的，听说，当今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公公，当初也是为了躲避债主，才净身入宫的。”
这件事，玲珑也曾听说过，没想到世上权势最大的人，竟然是被一群债主逼进宫里的。
皇后说的并没有错，玲珑的确为了逃脱被凌辱的命运，才不得已躲进深宫。
玲珑点点头，不争气的一滴泪顺腮而流，女人见了这般楚楚模样，恐怕也会心疼。
皇后微微叹息，婷婷侧身，望着窗外的新月，徒然一笑：“杏花儿，你愿意做本宫的常在吗？”
“常在”，恐怕是身份最高的丫鬟，要永远陪在主人身边。
如果没有主人的信任，根本不可能妄想做上常在。
做皇后的常在，不但是一种荣耀，更像是一种官称。
皇后大婚之后，一直到今日，从来没有册封常在。
今夜，却为玲珑破了例，邀请玲珑做皇后的常在。
玲珑心里明白，皇后要自己做常在，不是因为信任杏花儿，而是因为不信任杏花儿。
玲珑在明秀公主欲嫁之时入宫，是被齐阿婆突然安排在皇后殿里，皇后根本不相信玲珑不为皇帝而来。
皇后不会允许有第二个明秀存在，所以要亲自看管玲珑，才会赐给玲珑常在。
与其说玲珑是皇后的常在，还不如说皇后是玲珑的常在。
可是，如果真的做了皇后的常在，玲珑将永远被锁入深宫，再也看不到宫墙外面的世界。
玲珑低着眉目，默默跪下，偏偏命运多舛，似乎自己已不能被天地间容纳。
“杏花儿，你跪下是什么意思？”皇后微蹙纤眉，眼中疑惑：“是向本宫谢恩，还是不愿意做本宫的常在？”
“如果奴婢做皇后娘娘的常在，怕总有机会见到万岁，会让皇后娘娘心生嫌隙。”玲珑紧咬红唇，说着理由：“奴婢只想做一个小宫娥，偶尔能服侍皇后娘娘左右，已是奴婢的福泽。”
皇后娘娘低着眉目，看不出喜怒，仰头观望新月好一会儿，终于盈盈而坐：“杏花儿，你去休息吧。”
“奴婢服侍皇后娘娘入寝。”玲珑婷婷起身，走到凤床边铺陈卧榻。
皇后看着玲珑纤细的背影，随手打翻茶盏，弄出破裂之音，吓人一跳。
玲珑回过身的时候，见到皇后的双眸凝结霜雾，言语间有一点点瑟瑟秋风：“杏花儿，本宫让你去休息，你就该去休息，你懂吗？”
懂了，玲珑懂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皇后让你做常在，你就该做常在，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苦涩咽下心底，玲珑再次婷婷而跪，言语轻轻：“谢皇后娘娘赏赐奴婢常在，奴婢一定尽心服侍皇后娘娘。”
聪明，真是聪明，一问就懂。
皇后满意的点点头：“常在，你出去吧，本宫想静一静。”
玲珑收拾好了茶盏碎片，出去以后，轻轻掩好门阁，守在皇后殿外。
就这样，玲珑从杏花儿变作常在。
一入宫门深似海，花落廷殿错流年。
这，也许就是命运，谁也想不到何时来，来时谁也不能摆脱。
做了皇后娘娘的常在，有坏处也有好处。
坏处是没有闲暇时间，每天都要当值，所谓常在当然要随时都在。
好处是再也没有其他宫女对玲珑冷眼相看，换来的反倒是阿谀奉承，还要送给常在很多礼物。
以前没有常在的日子，都是齐阿婆给宫女们安排轮值日子，现在有了常在，这种事情就由玲珑来安排。
宫女们都想在皇后心情好的日子里当值，不但可以轻松一些，也许还能得到赏赐。
如果被排到皇后心情郁郁的日子当值，一举一动都要谨小慎微，挨了教训是小事，弄不好还要被掌嘴。
不但能收到皇后殿里的宫女好处，还能收到其他妃子殿里的宫女好处。
皇后是后宫之主，其他嫔妃自然想要巴结，想要巴结好皇后，当然也少不了常在那一份儿。
好处来的这么容易，真是比制灯卖钱轻松太多了。
以前在乡里能买一些田产，建一座大宅，有一个灯坊，就敢说是财神家的女儿，现在想一想，那时候真是没有见识。
也难怪人人都想往上爬，只要爬到了位置，动动嘴皮子就很富贵了。
这种日子过了一段时间，这期间皇帝从没有来过皇后殿中，老幺也没有再出现。
玲珑常常望星而问，难道这座深宫，就是命运的最终归宿吗？
今夜，玲珑调亮了两盏灯，皇后寝宫里烛火温和。
皇后退走其他宫娥，只留下玲珑，取出几卷画像。
第一卷画像展开，跃然纸上一个书生，书卷气息虽然很浓，但是样貌平平，眉目间有几分青涩。
“常在，这是翰林苑许大人家的小公子，今年十九岁。”皇后看着玲珑，轻轻一问：“你觉得配给明秀好吗？”
原来是有了人选，在给明秀挑选夫君。
玲珑轻轻低眉，摇了摇头：“这是皇家婚事，常在只是小奴婢，不敢多嘴。”
“本宫想听你说。”皇后微微一笑：“这些日子，本宫越来越相信你了。”
皇后想听，就必须要说，至于相不相信，玲珑也不必自扰。
“十九岁，还没有行弱冠之礼呢，不到婚配的年纪。”玲珑微微蹙眉，轻轻低语：“翰林苑家的公子，一定是知书达礼的，会不会对明秀公主的出身……”
“嗯，你和本宫想的差不多。”皇后收起第一卷画，又展开第二副：“这是礼部袁侍郎家的二公子，今年二十五岁，听说能弹反手琵琶，配给明秀怎么样？”
玲珑看了看画像，一个公子哥的模样，身穿粉衣，葱绿洒裤，一身花花绿绿，眉目之间有几分轻佻。
二十五岁了还没成亲，却能弹好反手琵琶，估计每天流连花丛夜色吧。
“袁二公子喜欢音律，而明秀公主能唱一曲好戏，这两个人……”玲珑轻轻一笑，微叹如兰：“要么是天作之合，要么是天作之孽。”
“本宫也觉得，更像天作之孽。”皇后收起画卷，唇角也有苦笑：“两个纨绔的人睡到一起去，恐怕得比着花样的闹腾，能把家给拆了。”
皇后说笑之间，展开了第三轴画卷：“这是工部江侍郎的独生公子，今年二十一岁，在华衣卫里任一个千户官，最近抓到了反书《灯影》的著书人青萍，可能还要升官的……”
皇后在说话的时候，玲珑看到了画卷上熟悉的面目，一个威风的少年，穿着火红的飞鱼服，腰间一柄春风刀，双眼透着桀骜不驯……
一瞬间，悲欢离愁，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