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的生活挺无聊的,皇后的生活其实更无聊。
宫女至少在私下里可以叽叽喳喳,损损这个阿婆,笑笑那个太监。
皇后却不能,要随时举止端庄,因为必须母仪天下。
这么无聊的生活,让人觉得生命无趣,可是相比宫墙外的饥饿与贫瘠,宫里的生活又如天堂。
后宫之主是皇后,一碗酸梅汤,若是没人陪着喝,竟然喝不出滋味。
玲珑为自己斟了小半碗,炎夏之时,一口入喉,又冰又甜,让人不自觉的微笑。
“杏花儿,好喝吗?”皇后的眼神很渴望,希望玲珑说一声好喝。
“又酸又甜又冰。”玲珑抬起头,笑容美丽也得体:“这是我喝过最好喝的酸梅汤。”
皇后笑了,也随着喝了一大口,深深点点头:“果然好喝,也许换了厨子,比去年的味道足多了。”
玲珑看着皇后的微笑,心里默默感慨,其实皇后也只有不到二十岁的年纪,正是天真浪漫时,却被囚于皇宫,每天盼守着不能见面的夫君。
一碗酸梅汤徐徐而尽,玲珑为皇后又斟了一碗,听到皇后说:“杏花儿,你和其他宫女不一样。”
不一样?
玲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进了这座宫,所有人都要忘了名字,被主人赐一个新名字,小心翼翼的活着,该有什么不一样?
皇后轻轻吸一口气,饮一口酸梅汤:“你的一举一动和一颦一笑,都是受过教养的,你和其他宫女最大的不同,是你的眼神。”
我的眼神?
玲珑不知道皇后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出了什么问题。
“其他宫女的眼神里都是讨好,希望本宫能心情愉悦,多赏赐一些。”皇宫微微叹息,看着玲珑:“可是你的眼神像初春的烟雨,清澈而无求。”
初春的烟雨……多么美妙的景色。
可是皇后娘娘却不知道,美妙的景色下,藏着半生离愁。
“谢谢皇后娘娘夸奖。”玲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能低着眉目,轻轻一笑。
“杏花儿,你识字吗?”皇后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明亮:“或者,你会画画儿吗?”
宫里有铁律,宫女和太监不准识字,太监若是识字,会偷看大臣的奏折,宫女若是识字,否会偷看主子书信。
识字这件事,对寻常人家来说,肯定不是坏事,可是对宫里的仆人来说,却是犯了大忌讳。
说识字,是犯了铁律,说不识字,是对皇后撒谎,同样是有罪。
这个问题像是一把杀人的刀,让人左右不能逃。
还好皇后一句话问了两个问题,玲珑索性只装作听到一个,聪明的回答:“奴婢小时候也曾用柳枝在泥地上画过几笔。”
“反正万岁今夜也不会来……”皇后俏皮的笑一笑:“晚上画画儿吧?”
皇后的要求谁能拒绝?
晚膳了了喝一些粥,皇后赶走殿外侍候的宫女,只留玲珑一个人在侧,取出笔墨纸张。
皇后坐在书案侧,提起一支细毫笔,轻轻一笑:“杏花儿,多掌几盏灯,别把眼睛画到鼻子上。”
玲珑取来灯针,用了一些手法,挑了挑灯芯,原本昏睡的烛火,立即神清气爽,将明亮洒在宣纸上。
平时点燃三盏灯,竟然没有这一盏亮,皇后立即目现惊奇,扬眉一问:“杏花儿,你很懂灯火?”
“家里不富贵,要省着灯油用……”玲珑不说懂,也不说不懂,看似随意回了一句,立即回问:“皇后娘娘要画美人?”
“杏花儿,你怎么知道?”玲珑的一个问题,又招惹皇后惊奇,随后兀自一笑,深深点头:“如你这样聪明,你应该知道。”
玲珑低着眉目,挽起袖子,为皇后研磨朱砂:“奴婢……奴婢只是瞎猜的,碰巧蒙中了而已。”
“碰巧?哪有那么多碰巧的事情,你不是瞎猜的。”皇后婉儿一笑,盈盈而诉:“本宫先前说过,别把眼睛画到鼻子上,所以你知道本宫想要画人像,而本宫是有夫君的女人,不可能画少年郎……”
话说到一半,皇后轻轻一笑,扬起眉毛。
“皇后娘娘,可是……人像除了美人和少年,也可以有仙人,菩萨,老翁,幼儿……诸如此类。”玲珑研好了朱砂,为皇宫准备好了洗笔的清水,轻轻低眉:“奴婢真的是瞎猜的。”
“嗯……仙人菩萨老翁幼儿,的确都能入画。”皇后提笔蘸一点朱砂,扬眉再问玲珑:“你见过许多人像画吧?”
寻常人家的女儿,哪有许多机会品鉴画作?
玲珑随口说出许多种能入人像的画,的确是受过教养的,至少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
皇后提笔画了一滴梅花儿,随口问向玲珑:“你是齐阿婆送给我的人,阿婆从小看我长大,我们之间不必有隐瞒。”
这一句话,玲珑知道了两件事。
将她送进皇后宫里的老妇人叫齐阿婆,皇后非常信任齐阿婆。
还有另一件事,皇后此时不称本宫,而是和寻常人一样,自称为我,不知道是不是凤凰之怒的前兆。
“皇后娘娘……奴婢的确识过几个字。”玲珑怜音楚楚,苍白无力:“奴婢不是有意欺瞒皇后娘娘。”
“识字,懂画,知书,达理。”皇后放下笔,点点头:“本宫果然没有看错,你是一个才情女子。”
才情……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玲珑非但一身才情,凭着一手制灯绝技,更被誉仙子。
可是仙子的命运却如此悲苦,母亲早故,父亲冤死,被宗族除去名分,自幼定亲的表哥抛弃……
先前困于王府,此刻躲在深宫。
如果女子有才情,注定带来噩运,玲珑宁愿一字不识,只会些针织女红。
默默无言间,眉宇尽是哀愁,说不尽半生颠簸,流不出苦涩眼泪。
皇后婷婷起身,漫步到窗阁旁,轻轻一问:“杏花儿,你在进宫之前,听说过明秀公主吗?”
岂止听过,玲珑还冒充过明秀公主,可是,不能对皇后撒谎,也不能对皇后说实情,只能得体的回答一句:“奴婢只知道明秀公主是万岁的妹妹。”
“妹妹?”皇后潸然一笑,点了点头:“是妹妹,而且是爬上龙床的妹妹。”
爬上龙床……玲珑屏住呼吸,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是这样。
皇后深叹一口气,娓娓而诉,说着明秀公主的故事:“万岁游船坠湖,生了一场大病,大病初愈之后,司礼监官员为了讨万岁欢心,特意招来一群伶人入宫唱戏,明秀就是唱花旦的。”
玲珑低眉听着,想不到明秀是戏子出身,却能有此刻的荣耀。
“那夜,万岁喝了一些酒,散戏以后,在御花园里散步透气,看到一个俏花旦,正在练软功……”皇后说到这里,转头问向玲珑:“戏子怎能随意进入御花园?进了御花园为什么不卸妆?半夜时分练得哪门子的软功?天下有这样巧的事吗?”
这接连四问,根本不需要答案,谁都能想到,这个俏花旦就是等在御花园里勾引皇帝的。
而能将戏子送进御花园,又能将皇帝引到御花园的人,又会是谁?
“万岁月下观美人,自然有了兴致。”皇后低眉一笑,羞于启齿:“估计他们很开心。”
想一想也是,皇帝虽然是一国之君,但归根结底也是男人,男人在月下看到俏女子腰肢婀娜,大多会有爱慕之心。
这一招欲擒故纵,用得实在巧妙。
“从此以后,伶人留在宫中,将一身梨园行的胭脂媚功,都用在龙床上。”皇后摇摇头,轻轻端起茶盏,蓦然一笑:“万岁自此以后,就很少临幸后宫妃子。”
终究,皇帝就如其他皇帝,逃不脱贪恋美色的魔咒。
“这样厮混,实在不成体统,万岁又不能纳伶人为妃,会遗留万世耻笑。”皇后低着眉目,轻轻闻着茶香:“我上谏给万岁,赐伶人一个公主身份,让她既能留在宫里服侍皇上,又不会让皇上遭遇后世唾骂。”
竟然……明秀公主之所以成为公主,是皇后的提议!
“杏花儿。”皇后看着玲珑,轻轻一笑:“我是不是很傻,明明知道丈夫留恋伶人,我却想尽办法让伶人留在他身边。”
如果是别的男人这样做,岂止是傻,简直是疯。
但如果皇后这样做,就是心怀宽广……母仪天下,是皇后一生都摆脱不了的束缚。
“明秀公主已到了婚配的年纪,我正在为她挑选夫婿。”皇后看着玲珑的眼睛,扬眉一问:“杏花儿,你告诉我,你进到宫里,是要成为第二个公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