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冰埙催寒泪,半月凝霜人间悲。
火影之侧,玲珑戚戚哀哀,哭不出心底的苦难,云无心没有半句劝言,只将埙声婉转千回。
过了许久,火光渐淡,云无心渐渐收起埙音,又折了几根树枝,将篝火促燃。
露宿野外,正是云无心的风格,分别许久,他一点也没变。
玲珑低头发觉,身上披着一件锦绣华服,是二档头的披风。
少女情悲,怜音哽咽,轻轻一句:“云无心,我爹爹不在了。”
云无心低头拨弄残火,长长叹了一口气息:“我们生活的地方,是五浊恶世,是人间炼狱……楚财神解脱了,去了更好的地方。”
解脱,多么美好的一种说辞,希望爹爹真的去了更好的地方。
“有人纵火行凶,杀了我爹爹。”玲珑抹干眼泪,走到云无心身旁,脆弱而无助:“我要查清楚,揪出幕后黑手。”
“如果有我能做的,我会尽力而为。”云无心的承诺总是轻描淡写,似乎随意而说。
有缉事厂二档头站在身后,恐怕天下已经没有人能挡住玲珑查案了。
玲珑没有说什么,先问了一个问题:“老幺是你派来的吧?”
“不是派,是求。”云无心苦涩的一笑,轻轻摇头:“天下没有人能指派风无影做事,魏九千不行,皇帝也不行。”
没想到,永远一副嬉皮笑脸的老幺,竟然有这样大的排场。
玲珑担忧的看向云无心,问起心心念念的江临风:“你救出了我,也救出我表哥了吗?”
“江临风被海无涯带走了。”云无心转头看一眼玲珑,微微蹙起眉头:“你的脸,肿得像一颗猪头,养好伤以后,再去见他吧。”
肿了吗?
纤指摸索着脸旁,才感觉疼痛的犹如被黄蜂蛰过。
想想在狱中,遭遇多少折磨,如果眼前有一面镜子,玲珑一定不敢看看自己的脸。
“我一定丑死了……”
任何时候,容颜对女子都很重要,即便是现在这种情形。
玲珑转过头,不想让云无心再看到她此刻的模样。
“没错,是丑死了。”云无心轻轻点头,又是深深一叹:“老幺见到你这么丑,立即发了邪火,不但杀了所有对你用刑的狱卒,还杀了每一个囚犯。”
玲珑见过风无影杀人,她能想象老幺愤怒的模样,劫狱的时候,一定残忍至极。
“那些囚犯,也是苦命女人……”玲珑不忍心想像血腥的画面,渐渐低下眉目。
“老幺没有是非,管谁命苦不命苦,无辜不无辜。”
云无心再次深深叹息,似乎为玲珑容颜陪葬的性命哀念,也拿老幺无可奈何。
春风里,篝火旁,本应该是一副美丽景象,却心底寒伤。
云无心从怀里取出一只巾帕小包裹,展开丝绢以后,托着几只精致的点心,送到玲珑手心里。
玲珑取一枚点心,轻轻放到唇边:“海无涯不会伤害我表哥吧?”
“不会,江临风对海无涯有很大的用处。”云无心再递给玲珑一壶水,轻轻问起:“你打算从哪里开始查案?”
玲珑没有回答云无心的问题,焦急的反问:“我表哥究竟对海无涯有什么用处?”
云无心也没有回答玲珑的问题,而是拿定了一个主意:“天亮以后,我们先找一个地方给你疗伤。”
玲珑还想继续追问,云无心却纵身而起,睡在树上。
心里已经明白,云无心不想回答的时候,追问也没有什么用处。
在篝火不远的旁边,云无心已经为玲珑准备好了铺盖。
受伤的人尽量少受风,他想的可真周到。
玲珑斜斜躺下,悲伤之余,脑子里乱成丝麻。
现在看来,是风无影跟着我,而海无涯跟着表哥。
风无影跟着我,是因为受云无心所托,保护我的安危。
这或者是云无心念在曾经共同查案,曾经平定边疆的情义,也或者是云无心用我查的案,换来更大的官,是一种补偿。
那么,海无涯跟着表哥是为了什么?
云无心一定知道,却不想告诉我,至少现在没有对我说。
什么事情值得云无心对我隐瞒?
现在的我,没有了爹爹,只是一个孤儿,不过是天下千千万万苦命人中的一个。
伤痛和疲惫,交替缠绕着玲珑,时醒时睡,渐渐捱到天明。
再睁开眼睛时,云无心已经踩灭了篝火,对玲珑轻轻一笑:“我想吃一碗热馄饨。”
玲珑随着云无心走出树林,见到一架马车。
云无心停留在树旁,轻轻点头:“车厢里有新衣衫。”
回想当初,是一样的场景,那时候两人初识,玲珑还因为怕云无心偷窥换衣,而喝斥过他。
现在,已经有了彼此间的信任和尊重。
玲珑进入车厢,看到几套新衣,男装女装尽有,还有那只金玉小刀。
昨夜,小刀被狱卒们抢走了,今晨又物归原主了。
玲珑解开披风,才看到自己残破的衣衫和伤痕累累的躯体。
如果我是狱卒,怎会忍心这样对待一个身负冤屈的弱女子?
难怪老幺发了疯,杀光狱里所有人。
老幺固然没有是非,却懂得以怨报怨,狱卒下手折磨人的时候,没有恩怨,却逼人走向绝望,是更加没有是非。
挑了一套公子男装,忍着钻心疼痛,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新衣换好。
玲珑掀开窗帘,对遥遥守望的云无心,晃一晃手里的金玉小刀,勉强绽放一朵笑容。
二档头亲自架起马车,离开这片树林,走向不知名的远处。
车厢里比林子里要舒服太多了,云无心很心细,准备了枕头和铺盖,透着淡淡脂粉香气。
玲珑斜斜躺在车厢里,马蹄遥遥而行,像婴儿躺在摇篮里一样舒适,不知不觉之间,又睡了一小觉。
香甜的时候,听到有人叩响车厢,玲珑推开厢门,被云无心伸手扶了下来。
这是一间院子,两间灰瓦砖房,四周绿树茵茵,有淡淡的野花香。
“能随时睡着,也是一种本事。”云无心轻轻调侃一句,引领着玲珑走进屋里。
从外表看,只是普通的灰瓦砖房,屋里的装潢却有一点奢华。
全堂的紫檀木家具,摆设了许多官窑瓷器,确实花销不菲呢。
不过,对于缉事厂的二档头,弄这样一间小院子,应该不费吹灰之力吧?
必竟,老幺随随便便就能拉着一车厢的黄金,招摇过市。
云无心带着玲珑坐到内堂里,随手为玲珑沏了一壶热茶:“楚小姐读过医书,茶水应该对外伤无碍吧?”
玲珑点点头,斟了两杯,刚要递向云无心,却见到他轻轻一笑:“我去煮馄饨。”
这里不是酒楼,如果想吃馄饨,当然要自己去煮。
可是,又哪里来的馄饨呢?
在云无心走向厨房的时候,玲珑故意慢慢饮茶,然后调皮的悄悄跟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一幕场景,让玲珑屏住呼吸。
和面,摘菜,剁肉,调馅,赶面片,切馄饨皮,烧水调汤,一气呵成。
就这样,云无心变出了两大碗馄饨。
几乎看直了玲珑的双眼。
从和面开始,到馄饨出锅,这并不是一个省时间的活计。
玲珑也没有想到,她会静静的看着一个男人做一顿普通的饭,而没有感觉到丝毫无聊。
云无心端着馄饨,回头看到玲珑的时候,低眉一笑:“都说君子远庖厨,看来我的确不是君子。”
馄饨热气腾腾,趁着烫嘴的时候吃,更加美味。
外皮爽滑,馅料细腻,咸淡适中,非常合口。
玲珑吃出了额头细汗,终于抵不住内心的疑惑,问出了口:“云公公,你怎么会这一手?”
“天分。”
云无心的答案如此敷衍,明摆着糊弄人。
管他呢,只要馄饨好吃就行了。
经历了死后重生,玲珑的胃口不错,一口气吃了七八只馄饨,又喝了一口汤,这才蹙起眉头,又抛出一个问题:“在进宫之前,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你猜。”
同样的,云无心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吃光了馄饨以后,慢慢起身:“我去买药,为楚小姐疗伤,如果楚小姐感谢我沾染一身烟火气,就将馄饨都吃完吧。”
“这么一大碗!”玲珑为难的摇摇头:“你以为我是猪啊——”
说完以后,玲珑才意识到,用心刚刚吃完这一大碗馄饨,刚才那句话,不等同于骂云无心是猪吗?
可是,云无心也不是吃亏的人,临出门前,没有忘记板回这一局:“抽屉里有镜子,你可以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和猪并没有区别。”
云无心遥遥而去,玲珑等他走远了,立即拉开抽屉,找到镜子,却迟迟不敢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