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新上任皇帝来说,这件事情真的很棘手。
本以为现在坐拥江山,过去的一切都会天衣无缝,却被魏九千抓到了证据。
毒死皇兄的证据。
事情麻烦到无法想象,甚至不能只杀魏九千。
如果要杀,必须杀掉缉事厂的所有人。
魏九千一定将如此重要的证据藏得非常隐秘,托付给最信任的人,如果有一天魏九千莫名其妙死去,证据就会大白于天下。
先皇驾崩,新皇登基,魏公惨死……如果发生了这一切,然后出现了先皇因中了灯毒而死的证据,那么恐怕连傻子都能想明白,是皇帝毒死先皇,然后再杀掉魏九千灭口。
谁是缉事厂里魏九千最信任的人,魏九千会将证据托付给谁……这种问题,恐怕谁也回答不了,连魏九千自己都不能。
该做成怎样的一个局,才能将缉事厂一网打尽?
云无心说,正月十五赏花灯。
今年,京都城的飘雪格外洒脱,将天地装扮的清新素雅。
不知不觉之间,已经临近除夕,除夕夜一过,似乎在一眨眼的瞬间,就会来到正月十五。
玲珑盈盈立在窗阁旁,望着天外的飘雪,安静的像初月。
屋子里有汤水沸腾的声音,桌子中间摆了一只铜火锅,火锅的周围是摆满了鲜切的羊肉,还有两壶酒。
木炭烤沸了鲜汤,先皇后一身素衣,坐在桌后,望向窗边的玲珑,轻轻一声呼唤:“汤滚了,不来吗?”
玲珑回过神,坐回桌旁,紧挨着先皇后。
下了一整盘切得薄薄的羊肉,皇后望向窗外飘雪,轻轻低眉:“我第一次吃涮锅子,就是万岁教我吃的。”
故人已逝,留下的只有回忆,如果有一点一滴,能让活着的人会心一笑,这便是对故人最好的悼念。
先皇后夹了一片羊肉,让到玲珑的酱碗里,莞尔一笑,扬眉问着:“妹妹,你知道吃涮锅子的规矩吗?”
“没来京都城之前,我没吃过涮羊肉。”玲珑轻声回答,也让了一片羊肉给先皇后:“不过,我吃过蒙古的手把肉……没有涮羊肉这么细致,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先皇后蘸足了酱料,吃了一片羊肉,入口即化,还是记忆中的味道,随后满意的点点头,说着涮羊肉的规矩:“一年之中,只有在立冬这一天,才能吃第一顿涮羊肉。”
玲珑点点头,提起羊肉,便想起了赤那,不知道蒙古人吃手把肉有没有时令的规矩。
可是就算是有,估计赤那也不会遵守。
玲珑眨着无邪的双眼,等着先皇后继续说下去。
“立冬之后,只有在下雪的时候,才可以吃涮羊肉。”先皇后捞了几筷子肉,大多都送到了玲珑碗内,望着窗外飞雪,悠悠一声叹息:“现在,雪在人不在了。”
皇帝和皇后,可能是全天下最特殊的夫妻了,一年见不了几次面,见了面也不能说许多话,可是夫妻就是夫妻,无论距离多么遥远,心却连在一起。
妻子思念丈夫时,玲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是最好的劝慰。
先皇后却捞了锅里所有的肉,又下进去整整一盘,然后斟了酒,举杯敬向玲珑:“多吃一点,多喝一点,才不辜负飘雪美景。”
望着飘雪,吃着热气腾腾的羊肉,果然别有一番滋味,似乎羊肉的味道更美味了。
喝了几盅酒,红云飞上双颊,先皇后突然和玲珑问起小女人之间的话:“妹妹今天梳的发髻很漂亮,有名字吗?”
“姐姐不要取笑我了,我梳的发髻很糟糕,只是照猫画虎而已。”
玲珑无奈的撇撇嘴,做为女人,却在梳头这件事上,永远不及云无心,心里也曾不服气过,但在试了千百次之后,终于承认我不如他。
尽管叹气,尽管自嘲,玲珑还是轻轻说出了发髻的名字:“楚楚。”
“楚楚?”先皇后扬起眉头,细细品味,然后轻轻一笑:“惹人疼惜,的确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味道。”
唉——这一年多,经历过别人一辈子都不曾经历过的,何止我见犹怜,简直无比悲惨。
玲珑提起酒杯,轻轻碰在先皇后的酒盅上,先皇后饮了酒,仍然追问:“这个发髻叫楚楚……妹妹前一日梳的发髻也有名字吗?”
“有的,有的,说是叫玲珑……”玲珑哼笑一声,无奈的摇摇头:“我觉得他就是顺嘴胡编的,拿我当小孩子哄着玩。”
“他?”先皇后也许醉了,今夜竟然格外的小女人,扬起笑脸追问:“妹妹嘴里的他,究竟是谁?”
没想到,母仪天下的人,也喜欢这种小情小调。
“没有谁,只是不值一提的人。”玲珑捞了几块子羊肉,都让到了先皇后的碗里,希望吃肉能堵上她的嘴。
可是,飘雪很浓,羊肉很鲜,问题依然缠绕在耳边:“能给妹妹梳头的人,怎么会是不值一提的人?”
随便吧,先皇后喜欢这样逗我,由着她吧,玲珑下了一碟羊肉,又轻轻端起酒杯。
先皇后陪饮一口,轻轻一笑:“妹妹既然不说,那我就猜一猜。”
真是没完没了,不知道为什么,先皇后这么喜欢纠缠这个话题,玲珑皱皱眉头,随意一句:“姐姐喜欢猜就猜吧,反正也猜不到。”
先皇后心里想的是捉一个男人给我配对,可是云无心是太监,能猜到才算见鬼呢。
先皇后歪头想一想,轻轻品一口酒,看着玲珑的眼睛,微微一笑:“云无心?”
这……这……实在太诡异了!
玲珑瞪大眼睛,愣住的表情,仿佛已经告诉先皇后,这个答案是无比的正确。
先皇后笑了,举起酒盅,碰一碰玲珑的杯子,率性的一饮而尽。
玲珑持着酒杯,愣愣的问回去:“怎么……姐姐怎么会想到云无心?”
“看到楚玲珑就想到云无心,看到云无心就想到楚玲珑。”先皇后轻轻斟满一杯酒,望尽窗外飞雪,微微蹙着眉头:“自从与你相识,似乎你的一切都与云无心有关,这是冥冥之中的力量,谁也不能抗衡。”
是这样吗?
玲珑没有仔细想过,如今回忆起来,也许点点滴滴吧。
入宫以后,面临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表哥刺杀公主。
主审表哥的,是云无心,虽然云无心不能救下冤枉的表哥,却冒着生命之险,让表哥入土为安了。
然后,就是被皇帝赐了一个掌灯督事的闲职,忙忙碌碌的制灯,而给掌灯督事盘算账目的,又是云无心。
制灯之中,又莫名其妙的被皇后认作妹妹,这个还没有举行的册封大典,主事人又是云无心。
这很奇怪,在皇宫里,玲珑甚至没有和云无心见过几面,也说不了几句话,只在中秋夜那晚,一同在梧桐树下饮过酒。
即使相见不多,命运却将两个人锁在一起,似乎永远摆脱不了纠缠。
玲珑回忆的时候,先皇后饮了半杯酒,轻轻问一句:“妹妹,你知道云无心为什么迟迟拖延着你的册封大典吗?”
玲珑心里知道答案,却没有回答皇后,只是轻轻碰了皇后的酒杯,品一口酒浓。
“如果昭告天下,妹妹是明月公主,你这一生都休想摆脱皇家命运。”皇后饮尽残酒,替玲珑回答问题,然后低眉一笑:“云无心这样拖延,是给妹妹留了一条奔向自由的路。”
是这样的,云无心总是这样的,有时候用一副霸道可恶的模样,却默默做着让人心底感激的事情。
皇后借着酒醉,默默滴下眼泪,苍白的看着玲珑,唇角是美丽的笑容:“我知道,我陷害了江临风,你心里是记恨我的,现在你能叫我一声姐姐,只因为我已沦为可怜之人。”
虽然先皇已逝,但先皇后依然住在皇宫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这种人一辈子雍容华贵,却在说着可怜……听上去真是惹人发笑。
玲珑却笑不出来,因为她懂先皇后。
每一餐,是粗茶淡饭还是山珍海味,并没有那么重要。
每件衫,是粗布乱麻还是绫罗绸缎,也没有那么重要。
人活着,心里总要有一个期盼,先皇还在的时候,皇后的期盼是等待夫妻相见。
现在,对于先皇后来说,这深深幽幽的皇宫,还有什么可期盼的?
先皇后走不出皇宫,注定一辈子陪伴寂寞,只因为她是先皇的女人,这是她不得不面对的命运。
“玲珑……妹妹……”先皇后突然觉得寒冷,人比飞雪还苍白,怜音几度哽咽后,几乎哀求:“待你离开皇宫后,莫要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