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某家是贵京兵马提督帐下千户官。”老兵讲述的第一句话，脸上就带着荣光：“某家大名是仇天寿！”
这句话掷地有声，让堂上众人心里惊讶，堂外听审的百姓一片哗然。
一个不起眼的老卒子，竟然曾经是军中的千户大人。
“当年我武艺超群，得到提督大人赏识，收我为义子。”仇天寿回忆往昔，既有荣耀也有仇恨，他两声冷笑，几乎将钢牙咬碎：“在义父的家宴上，我遇到了周不逢老贼！”
玲珑与简忧交换了一下眼色，仇天寿嘴里的周不逢，就是被烧死的贵京知府。
果然，他们在三十年前的贵京城里相识。
堂侧的师爷在奋笔录入供词，仇天寿继续说着过往恩仇。
“老贼在席上，对我不停的夸赞，说我年轻有为，前途指日可待，并要将他的女儿许配给我为妻。”
听到这里，玲珑低下头微微叹息，简忧皱眉看一眼陶三谦，陶三谦顿时面色羞愧难堪。
他心里明白，是手下人办事不利，居然连千户官是总兵义子，是贵京知府女婿，贵京知府有女儿，这三件重要的事都没查清楚。
“那年我二十几岁，尚未婚配，义父为我当场保媒，娶的是知府千金，我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仇天寿的眼神里有恨，也有凄苦，他嘴角抽动，膛音苍老：“万没想到，这场婚事是一场祸事。”
仇天寿闭上眼睛，遮去眼里的淡淡浊泪，片刻无语。
陶三谦竟然不敢打扰，任由仇天寿慢慢饮恨。
新郎在成婚当夜，应该是天下最得意的人，因为洞房之事，总是温柔旖旎，更被民间戏称为小登科。
最得意的人遇到最温柔的事，怎么竟是祸事呢？
玲珑抬头看看简忧，简忧点点头会意，轻轻对仇天寿叹一句：“仇千户，如果你有冤情要说，律法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事隔经年后，再次听到仇千户这种称谓，或许触动了仇天寿的心底，让他慢慢睁开眼睛。
“律法？公道？”仇天寿斜眼看着简忧，冷笑三声：“我的公道，我自己主持！”
回应过简忧后，仇天寿紧锁浓眉，说出一句让所有人都震惊的话：“新婚当夜，我的妻子要举喜烛烧掉婚房，她想自焚而死。”
听了这句话，玲珑在惊诧之余，亦有浑然不解，莫非，知府千金觉得嫁给一届武夫委屈了？
可是转念一想，这断然没有道理呀。
虽然仇天寿的妻子贵为知府千金，可仇天寿是千户官，义父是提督，也该算是门当户对，这是一门好亲呀。
玲珑是小女儿家，尽管心性比同龄人沉稳许多，但听到新娘子要烧洞房这件事，还是不免惊讶，竟然出声问起：“仇千户，是因为知府女儿不喜欢你吗？”
回想起那夜，凤冠霞帔的娇妻，粉腮上两行清泪，似乎触手可及，如今斯人已逝，是天人两隔。
仇天寿咽下苦水，对玲珑嗤笑两声：“钦差大人，你两件事都说错了。”
两件事？
玲珑蹙起纤眉，她明明只问了一个问题而已。
“第一错，我的妻子不是知府女儿，第二错，她不仅喜欢我，更是疼我爱我。”
妻子疼爱丈夫，这是人之常情，不足以让人称奇，可是，仇天寿转口说他妻子不是知府女儿，这与先前的回忆大相径庭，又是怎样的奇异？
玲珑双眸闪烁，好奇的追问：“是新娘子被调包了吗？”
“我说过会全都告诉你们，钦差大人何必心急？”仇天寿不冷不热的损了玲珑一句，果然没有食言，继续说下去：“老贼从不曾有女儿，我妻子只是老贼府里的丫鬟，被老贼认作义女。”
众人顿时领悟，原来是千金变丫鬟。
难道仇天寿知道真相后，嫌弃她出身低贱，所以新娘子羞愤不过，才要血染洞房？
玲珑暗自思索时，仇天寿恨恨的说一句惊天动地的话：“我妻子在成婚前被老贼凌辱，已经有了身孕。”
天呐！
玲珑目瞪口呆。
这，这……简直天下奇闻！
义父霸占义女，新娘已怀身孕，因为怕义女显怀暴露了丑事，所以急于将她嫁人脱手……
难怪仇天寿一口一个老贼，周不逢果然卑鄙！
只可怜一对新人在风华正茂时，新娘遭遇如此凌辱，新郎冤做了一只活王八。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免对仇天寿心生同情。
“我被老贼设计羞辱，当夜就要提刀去割下他的人头！”
事过多年，余恨难消，现在说起这句话，仇天寿的眼神里依然露着杀气。
无论哪个有血性的男人遇到这种事，都会怒火中烧。
仇天寿是一届武人，正值血气方刚之年，难免血贯颅顶，要做出刺杀朝廷命官这种傻事。
“若不是我妻子苦苦哀求，老贼在三十年前就该挨我一刀！”
竟然是新娘子为周不逢求情？
这好奇怪，已想决绝死去的丫鬟，怎么会为仇人求情呢？
玲珑想到一件事，轻轻问着：“是因为周知府……周老贼，威胁过你妻子什么吗？”
“看来，钦差大人还不算太蠢。”仇天寿嘴角抽动，两声冷笑：“老贼藏匿了我妻子的父母，以双亲性命做威胁，逼她嫁人出府。”
这个道理，绝对是讲得通的。
玲珑想想自己，如果谁以楚财神的性命相要挟，或许她也不敢轻易反抗。
“我妻子珍惜双亲性命，为尽孝道而嫁给我，她自知不是完璧之身，为保全我大丈夫名声而寻短见，如此大孝大义的女人，要我怎能不爱她敬她？”
这句话，说的也算义薄云天了。
丫鬟不得不披上嫁衣，是为了救下双亲性命，嫁人后再死，是为了不羞辱丈夫。
只有这种胆魄的女子，才该被列入贞女缄言图中去。
好可怜的姑娘，在寻死那一瞬间，她一定对世间再无半点留恋，世人对她来说，都是人面兽心，都是催命阎王。
还好，她遇到仇天寿，懂她爱她敬她，这是她该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这是我们的命，我们认。”仇天寿挺起胸膛，双目坚定，似乎斯人就在眼前，他又重回那夜洞房，再次对爱妻说出誓言：“你如此深明大义，大丈夫也顶天立地，我愿携手与你共度余生。”
在那一瞬间，新娘子听到铮铮誓言，该有多么辛福，就连玲珑此时听到了，也不免被感动到鼻子发酸。
“八个月后，我们的儿子出生了。”提起爱子，仇天寿的语气中透出几丝柔软，随即冽起双目，声如破钟：“没想到老贼恶毒，竟然杀我全家！”